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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在列车上的那座小朝廷里,太后的御座是特地定制的;但在盛京的宫院中,却尽有几座现存的备着,不必另制。虽然它们的雕刻和装璜,因为年代久,不常用的缘故,已远不如北京宫里所有的精致而富丽,可是现在安在便殿上的那一座,也还并不怎样陈旧,它的质料,一般也是用的紫檀木,后面也一样有一架紫檀木的插屏,镶着很名贵的大理石。

  四面的墙上,跟火车的车壁上一般也有大幅的图案画绘着,这些壁画的作者,当然又是那些高手的漆工了。他们所画的人物或花草,都欢喜用很浓艳的颜色,看起来不免觉得太粗俗些。

  就这一座正殿来讲,或者可以说把这一座正殿来代表了盛京全部的宫院而论,它们诚然是很灿烂辉煌;然而若把热河的行宫来比较一下,那就不免处处相形见绌了!我不妨举出几点来,当做说明。譬如墙壁上,这里只是漆着许多壁画,鲜艳固然很鲜艳,但怎样够得上说珍贵,说别致呢?在热河的行宫中,有好几座为圣驾所常到的殿宇,是用各色各样的贡缎来糊壁的;这些贡缎上,一般也织着很美丽的图案画。它们的价值,至少要比油漆超出十倍,二十倍。

  还有,在热河的行宫中,太后每次去留宿的几座正殿里,所有几枝粗可合抱的庭柱上,从头到脚,都有许多栩栩如生的飞龙盘绕着;它们既不是用木料雕成的,也不是用泥塑就的,原来它们全是用金所浇铸的。在天花板上,同样还有许多飞龙飞凤一类的点缀品,也是用的纯金。而这些庭柱和天花板的本身,不用说,当然都是用的最贵重的木料了。这里却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真金的点缀品是更不见一件了!再有热河的行宫中,一切门的门键,和那些拴窗的扎钩之类,大部分都是银制的,就是不是银,也必是上好的紫铜或白铜。而这里,却只见普通的黄铜和白铁。总之,从物质上讲,无论拿那一点来比较,热河的行宫实在要比盛京的古宫富丽得多了!

  盛京的宫院之所以不能尽量装点的缘故,乃是级单纯的,一言以蔽之,财力不足而已。东三省的商市,虽然并不如何萧条,百姓也不曾闹什么饥荒;可是这里的人民,向来习惯于很清苦的生活,奢侈的事情,大家都不讲究,而官家所征收的钱粮,也比较少一些,因此这些宫院,在当地人的心目中看来,已是非常的华贵精致,殊不觉有整治的必要。在官府方面,又为经济力所限,也只得跟人民抱着相同的心理,尽让这些陈旧的建筑物永远维持着它们的原状了。其实,平心而论,象这样的屋子,仅仅用以充作皇上或皇太后偶一临幸用的行宫,的确已很适合的了,我们这些人都为在关内过了好几代的舒服生活,不但已把我们的耐苦精神一齐丧失殆尽,而且还使我们养成了一种非常奢侈的习惯,对于等闲的物件,不免就存了瞧不起的心理,于是便把这些尚存三分古意的旧宫院,看得处处不见精彩了。

  但是无论如何,太后却并不曾有过半些不合意的表示,伊显然是很满足了。

  太后在便殿上略坐一坐之后,便决意要午睡了;伊每次午睡的时间,总在两三小时左右,今天伊尤比往常多辛苦了一些,那末睡的时间,也许会格外长些了。伊睡熟了之后,我们便照例只让一个恰巧该当值的人留着,专候伊醒来时给伊呼唤;其余的七个人,都一起退出来休息。方才我所说的两座偏殿,便是我们这八位女官的官舍。因为大家都已累得很吃力的缘故,竟不遑再作他想,匆匆都进官舍去歇息了。我自己当然也很疲倦,但这个新环境已给予我以一种极浓烈的刺激,使我的神经,非常兴奋,绝对不用想合上眼睡觉,因此,我就爽快丢下了午睡的念头,一个人在外面的长廊里逗留着,打算再把这里一带的景象,认识得更清楚些。

  然而我也不敢走得太远,也许太后突然会醒了,或者一醒来就想到我,指名要我给伊干什么事情,这是谁也不敢断其必无的;所以我便只能老是在这条长廊下徘徊着,尽我的目力所及,望各处眺览。虽然我所能眺览到的只是一部分的宫院,但我已于此得到了一个大概,可以用几句很简单的话来说明这些宫院的建筑方式。第一,它有很多的庭院,每个庭院的三面或四面,必有许多宫殿环绕着;第二,在这些宫殿的外面,又必有一条互相连系着的长廊,彼此好兜转;这样一起一起的合并拢来,便成为一座小小的迷宫的格式了。当然,这种建筑方式对于我,已不再会引起什么特殊的注意了,因为北京那些皇宫的建筑,差不多是和它完全相同的,而且是更曲折,更繁复,我们只须看了它入门处的景象,已可以知道了。

  在我们自己所歇息的两座偏殿和太后所居住的那座正殿的中间,也同样的夹着一个绝大的庭院;在这庭院中,有许多丁香花种着,白色的也有,紫色的也有,开得都很茂盛。可是他们所发出来的那股气味,却委实难受;既不香,又不臭,只是说不出的难闻。闻得我顿时觉得非常的头痛,幸而它的颜色是特别的淡雅清丽,象一个淡装素抹的美人一样的可爱;依我个人的嗜好来说,这种花实在比牡丹花芍药花等可爱的多。所以我想只要再过一两天,我对于它所发出来的那股臭味,必能因爱好它的色调而渐渐地不觉得难闻了。真的,后来我居然习惯了,否则我们在奉天逗留着的几天中,这股臭味不分昼夜的来侵袭我的鼻孔,我还能不病倒吗?

  我在长廊下流连了约摸有半个小时模样,渐渐地觉得疲倦起来了;因为第一层原因,今天我自己的确也累得很辛苦了,事实上真有安息一会的需要;第二层原因,象这样独自冷冰冰地的在廊下站着,也未免太枯寂些;于是我就走进

  了我自己的寝室,躺下床去,打算做一个短短的甜梦。可是合上了眼,偏又是睡不熟,只能蒙朦胧胧地假寐着;等到快要真正的睡熟了,忽又给一个宫女走来把我唤醒,告诉我说太后已在翻身了,不消几分种工夫,伊一定会醒过来,所以这宫女忙特地赶来通知我,好让我立刻穿起衣服来准备端整,待伊一醒,便马上走进去侍候。

  太后果然在十分钟之后便醒了,伊老人家也少不得又要梳洗穿扎一番,这样,时候已是不早了。经不起伊再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闲话,晚膳的时间已到,于是日常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又开始了;照例那多得过不合实用的一百碗正菜,便蜂拥似的端将出来,仿佛和开什么展览会一般的铺满在太后的面前。我简直是见了就害怕,可是习惯如此,无论在北京的皇宫里,或颐和园里,或御用列车上,地点尽管不同,这一百碗菜总是每餐必备的;如今到了奉天,当然也不能独免。

  晚饭过后,大家仍在太后的便殿上聚着,伊对于这一处新的环境,倒象并不如何注意,不但不想秉烛夜游,简直说话也不见提起,仿佛是伊老人家根本没有到过奉天一样。我们这些服侍伊的人,当然只能顺势而行,谁也不敢自动的道及了。伊和我们随便说了一会话,又觉得有些厌烦起来,便教人去找了一副骰子来,和我们掷“百鸟朝凤”做消遣;这是一种伊自己所发明的游戏,玩法并不如何简单,说起来又是一长篇,所以只能略而不论了。玩了半晌,伊的兴致又渐渐地消失了,接着伊表示需要睡觉了,年老的人大都习于早睡,太后自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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