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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约摸行了半个钟头,我们这一队人马已到了一从硕大无朋的城门的前面了,说是城门,当然是附属于城墙上的,这里的城墙,并不很高,但瞧它的颜色和神气,必然也是很古的。至于究竟古到什么年代,请原谅,我竟不曾特去考究;好在这和我们书中的故事,是并没有什么大关系的。在城墙上,还有一座六角形的碉楼,这座碉楼的建筑方式,和中国本部境内的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

  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

  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在奉天,象这样声势赫赫的大仪仗,也放许在几百年中,不容易见到一回:这一回偏是又只许那些做官的得以躬逢其盛,凡属寻常百姓,一概都不准观看。其实,我们也很明白,禁令总是只在表面上遵守的;暗地里正不知道有几千百只眼睛,躲在适当的所在,大着胆,不惜以身试法的在张望咧!

  最后,我们便到了皇宫的面前;整列的队伍,就在宫门外扎住了。到得这里,不免又要从规定的种种仪式以内,挑一种出来表演表演了,第一,必须不让太后独自冷冰冰地踅进去;因为在清宫中,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其实宫里所有的习惯,简直是无一不顽固。——每当皇上或太后临幸一处比较不常到的地方之前,必先有人在里面排班跪接,才算尊严,现在就是这情形。于是那一位总管太监李莲英,便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凡逢到要表演什么仪式的时节,总不能不请他来当导演,此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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