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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途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附近,我们经过了一条水色明静如镜,也没有什么大波浪的长河。在平常日子,这里也许是一处很重要的水道,但在这时候,却静悄悄地不见有一条船舶,因为这条水流的地位,和太后此刻所经行的路轨相离得太近了,为求防护的周密起见,已暂时施行了断约交通的禁令。不过河的本身,却并不因无船只往来而减色;太后看见了它,便十分的欢喜。的确,在广阔的田野中,有这样一条绿水点缀着,真象是一幅约妙的风景画。但依我仔细观察起来,这条河原来未必如此动人,一定在先期已有人前来整理过了,尤其难得的是两岸的树木;往常,我们总是很不容易在任何一道河流的旁边,见到有多少树木,原因是为了中国人的习惯,向来知道注重园林的建设。一般穷苦人家,为着没有钱买燃料的缘故,更争先恐后的到处斫取树木,以致除掉十分荒僻的区域,如吉林,黑龙江等等以外,中国本部,几无一处森林;便是稍成行列的树木,也少有。而在这一条长河在左右,却有很整齐的两行树木种着;丝丝下垂,象一簇簇绿线似的杨柳,在水面上徐徐飘拂着,中间还夹着开得锡红锦似的桃花,这情景端的可爱煞人。

  太后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那里就肯轻轻错过,坚执着要吩咐停车,让伊自己下车去小步一回。伊的意志当然是没有人能挽回的。于是这一列黄色火车,便在中途停了下来。车上凡有执事的人,少不得一齐随着伊下去了。但是下车尽下车,要自由行动却不能;只有太后和我们几个侍从女官,可以随意走动走动。——在车上端端整整的站立了许多时候之后,这种轻微的运动,实在是十二分需要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得照着宫中原有的规矩,向太后肃立致敬;不过那些太监也是可以往来奔走的,太监本来不能算是人,所以也可以让他们自由了。只苦了那一班随驾大臣,都象泥塑木雕似的站立着,眼睛也不能向四面眺望,必须永远注视着太后,以便太后要有什么话说给那一个听的时候,这个人就可立刻走上去。

  伊对着这一条水清可鉴的长河呆呆地看了半晌,似乎看得很出神的样子。

  “啊!这里真是可爱极了!可惜我们忘记了一件东西!”伊虽然略有几分失望的神气,但说话还是很柔和。“我们要是把那游艇带了来,岂不很好玩?”

  太后原是很欢喜乘船的,伊有两御用的游艇置备着,每逢伊高兴的时候,就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来来往往的划着;可惜这两条游艇真是太大而太笨了,划的时候,非有许多的太监同时努力不可,因此反觉毫无兴味,如果要装载起来,至少得占到一辆平车。但是我可以断然的说:假使玩赏的话,伊必不惜特调一辆平车,把那游艇带着同走;即使不曾预先知道,而现在还有极迅速的方法可以派人回去立刻装载来的话,伊也必不惜任何费用,马上会教人赶去弄一条来。无奈如今还没有这种好的方法,从这里到北京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工夫,难道好让太后就在这里守候着吗?因此,伊老人家也不作此想了!只是频频叹息,表示无限的惋惜和留恋。

  我忍不住私下请问伊,如果我们真把那游艇带了来,伊将如何的玩法?这一问,倒使伊很上劲起来,象一个渴极的人,听人家提起了茶的滋味一样的上劲。伊说,伊要和我们一起坐在那游艇里,而让其余的人,依旧留在车上;但车子必须开得十分的慢,和游艇并肩而进。这个玩法,当然是很新奇的!伊不但可以尽量的领略泛舟的乐趣,同时可以观赏伊那新制的一套玩具,——这列黄色火车——在路轨上徐徐滚动。不过这样的舟车并进,将费多少人的气力,伊却一些未曾盘算过。

  既是无舟可泛,只得重复退回车上来,继续东行。

  这里,靠近路轨的右边,已是辽东湾了。在辽东湾的沿岸,北戴河和秦皇岛两处地方,都算是很著名的名胜地;太后往日也时常道及它们,可是现在伊下不想去了,因此,我们竟和这两处胜景擦肩而过去时,并不曾下车去看一看。当然大家都觉得很可惜。其实,太后的心上,正急着要回到奉天去;而伊的注意力,更是集中那号称三下第一关的“山海关”上面,山海关不仅是一处险要的关隘,同时还是在历史上把中国本部和东三省划分为二的万里长城的尽头;它的古旧的灰色的尾巴,就在这里伸入海中去。

  我们的黄色列车,钻过了许多层峦叠翠的高山的背影,正式到达了山海关。在那些高山的上面,便可以看见万里长城,象一条巨蟒似的曲曲折折的蟠踞着。它的长度,号称有一万华里之多,事实上约莫有八千华里以上,合起公里来,总在四千五百进而左右,的确不能不说是一起伟大的工程。

  山海关就在临榆县的境内,这县的面积很小,也并没有怎样热闹的商市,依着常理来推测,太后的车驾,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边邑僻县内留驻的;但太后对于山海关的兴趣太浓了,因此伊也连带的注意起这个小县来。待我们的列车在站上停靠之后(这里却并不曾另建新的月台,只在旧的月台上加铺上层黄沙),伊便不住的催促李莲英赶快去准备伊的鸾舆,决意要在这县城内巡视一击,还亏庆善们有一些先见,在太后未启程之前,早就知照这这里的官吏,让他们好有充分的时间,把这一座破旧的县城,用心加一番修整的工夫,免得太后看见了不高兴,所以当太后下令要在城内周览一回的时候,大家都并不怎样慌张;因为我们推想起来,有了那么八九天的工夫,无论这些地方官如何不行,总该修整得有些头绪了。

  其时,他们的一群,也象天津站上的一群同样地穿得十分富丽,济济跄跄的俯伏在站旁接驾。不过他们的官级都是很小的,没有一个能赶得上给太后注意;结果是他们等于白走了一次,不过使车站上格外增些热闹而已,也许他们连太后的面都不曾见呢!

  鸾舆从车站出发,就由当地的最高长官做引导,沿着几条比较最宽阔一些的大道,慢慢地行去。这些街道,平时都是很脏的,今天却已一街律上了一重黄沙,把他们本来的丑面目全遮掩过了。我虽不知道太后见了作何感想,但我自己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布置,却委实觉得非常不快。中国人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不肯早些用工夫实实在在的做去,多爱在临急的时候,用引起轻巧的方法,粉饰一时的太平;这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后来,我们以过一座城门,便越发看透了这种病态。因为城门的工程比较上要艰巨得多,虽然有了七八天的准备工夫,但因平时一任它坍毁,不加修缮,临时那里修整得起来?便只能站它象一个龙种不堪的老人似的斜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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