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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这样,我们的长途旅行便正式开始了。可是作者的一支秃笔,却还不能随车进发,因为我在上文中,虽已把这列御用火车上的各色乘客,——上至太后,下至厨夫仆妇。——全描写过了,但还遗漏一位极重要的人物。论他的地位,简直仅稍次于太后,以我们和他比较,真有些相形见绌。那末他是谁呢?原是太后的一头爱犬。它也有一个名字,一个很威武的名字,唤做“海龙”;其实海龙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谁也不曾见过,可是这头犬的模样儿,却和海獭倒有些相象,大概太后觉得海獭这两个字,尚不十分受听,因此改用一个“龙”字。这条犬是真正的北京种,全身的毛片,作深棕色,但在颈部和头部上,却披着一大簇白得象银子一样的长毛,仿佛是老年人的头发。

  它的身子很短,很小,腿短而屈,很象一张弓的弓背,鼻子扁得和削平的一样,而两个眼睛,却特别的大,我可以说是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眼睛的狗。凭着它这样希奇古怪的相貌推测,大概在北京的许多的狗里头,它必然是属于最优良的一种;所以太后对于这一头小小的畜生,真是十二分的欢喜,甚至可说是十二分的爱慕。每天晚上,伊一定要它躺在那座小朝廷里,但它既是一条皇太后所宠爱的犬,就是躺,也不能象寻常人家的犬一样的随便躺在地上,它有一个竹筐,作为卧榻。这个竹筐是很大的,可以装得下一个小孩子,而且里面还用极好看的红缎衬着,不知底细的人见了,再下想不到这是给狗躺的东西。但它还不止这样阔绰咧,太后并特地指定一个太监,教他日夜负责侍候这条福禄双全的小犬。

  它当然也有衣服,那是一件象马身上披的马铠一样的甲,面子是红色的贡缎,夹里是一种最柔软的皮革。在它的头颈里,还有三个金铃系着,两边两个比较小一些,中间一个特别的大;只要他随便走走,跑跑,跳跳,它自己的身上,便会奏出一种简单的音乐来。在它颈部所围的一条领圈的后面,恰巧贴近它的耳朵的地方,有两个象兵士们装在军帽上的帽章一样的东西点缀着,都是用丝线做的,一红一绿,着实好看;待到颜色一旧,便立即更换,所以永远是非常鲜艳夺目的。不过有一点,未免美中不足;就是这条狗的享受无论怎样舒服,但也免不掉要拴上一根皮带,使它的行动,永远不得自由。这条皮带约莫有四五尺长,上面满系着许多的小铃,所以不论那个专门服侍狗的太监把它牵到什么地方去,都不难一找即得,如其它高兴跑得快一些,急一些的话,也许在相隔很远的所在,也可以听到铃声。

  读者别小看了那个专门服侍这条“御犬”的太监,他的职务委实是很够麻烦的,而且责任又奇重。就象狗所吃的饭食,也得他亲自去调弄。——海龙的饭食当然是非常精致,而且是时常更换的,但比较吃得最多的是切碎的肝脏,和着肉汁,跟初煮就的白饭一起拌。——调弄好之后,还得送到张德那里去,意思是请他看一看,决定好用不好用但张德那里敢担这样大的干纪,他每次总是恭恭敬敬的捧着这碗狗食,走到太后跟随关去请示。太后见了,非但不以为忤,且必十分认真地检查一番,如其发现有什么不合的地方,譬如嫌饭煮得不熟,嫌肝脏太不鹇,嫌肉汤用得太少等等,伊总是不肯将就放过的。一定要他们捧回去重弄;这样,那个专门管狗的太监,便免不掉要受张德的一顿臭骂了,并连那御膳房里的厨夫,也得同遭训斥。

  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服侍狗的太监老是装着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气,挽着那个巨大的竹筐,在车厢的一角上站着。途中,每逢四子停的时候比较长久一些,我们大家都走下车去闲眺的当儿子,他往往也带着这个竹筐走下来。第一步,先是小心翼翼的把筐子安在地上,然后轻轻地将那海龙抱出筐来,替它系上了那条满挂着无数小铃的皮带让它随便散步。

  平常牵狗的人总是人牵狗,而这个太监,决不敢如此大胆,他只能给狗牵,就是永远的顺从那狗的意思,它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便往西,非万不得已时,人是一些不敢作主的。我看了,往往要发生一种痴想,不知道那条狗自己可知道不知道它所受的待遇的优渥逾恒,和它所处的地位的重要。但无论它自己究竟知道不知道,然而这种情形,却总是真的!并且我可以极肯定地说,万一不幸在这条狗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是受了伤,或者是吃坏了东西,或者是突然走失了只要任何一件事情发生,宫里面所有的人,一定会一齐大惊小怪起来,其影响必远出死掉一名太监之上,这是可以毫无疑义的。

  不过,这条狗毕竟还是因为靠着皇太后的庇佑,才有这样的势派,在京城里居住的那些大臣们,虽也有多数是欢喜养狗的,但情形当然是相差得无异天地之隔了。

  ※第十三回 途中

  列车终于是沿着京奉线前进了,我们一起八个女官,合着张德,和他手下的那班太监,齐象庙里所塑的木偶一样的侍立在太后的左右。大家各怀着一颗很兴奋的心,准备欣赏这一次长途旅行中的种种奇趣;但谁也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情态来,连眼睛也不敢往车外看,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我们的车子是在午后四点钟左右出发的,而第一个站乃是丰台,丰台离北京不过十一公里,等于是北京站的旗站一样。我们的火车,便在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内,踱着牛步一样的大步,蠕蠕地往前滚去;凭是开得这样的慢,我们还不敢相信太后必能满意,只要车子滚得稍不自然一些的话,伊就要感觉到不快了。

  照我们预定的行程,太后将在车抵丰台之后,进伊第一次的车上的晚餐。晚餐过后,略事休息,便直驶天津,希望在太后准备安寝之前,能够到达天津。因为依内务大臣庆善的主意,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殊不宜寄宿于任何一处村镇中,虽然在事实上,太后本不下车,车子不论是停靠在村镇里,或大都市中,原没有什么分别,但庆善总以为这是很不妥当的。

  我们的列车任是开得怎样的慢,丰台终于是到了!而我们的晚膳,也在同时端整下了。平常的时候,火车从北京到丰台,至多也不过三四十分钟,我们却足足行了两个钟点以上,真可说是打破了全世界的火车的最低速率。但是对于太后,凭它走两个钟点也罢,走两天工夫也罢,反正有的是时间,今天过了,还有明天,明天过了,还有后天,大后天……,伊简直从不曾想过时间有多少价值;而且伊自己到了车上,整个的政府,便等于带来了,一切军国大计,同样可以裁决施行,因此,伊就越发的不注意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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