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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为着这种的监视,所以光绪连说笑话的自由也几乎被剥夺了!尤其是在这御用火车上,因为地方太狭窄,他所受的监视也在无形中变得格外严密起来。他的旅行的举,更因此而大减;甚至会使他发生马上回京之想。理由是在宫中或颐和园内,他偶然还可以得到几分钟的自由;这短短的四五分钟的空隙,对于他,真比什么都宝贵。他可以尽量利用他们来开玩笑。然而他所开的玩笑,却总是脱不了孩子气的,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件事实,极好做他富有稚气的明证。

  每天早上,凡在宫中稍有地位的人,都得去参加早朝;——这是和廷臣们所参加的早朝不同的,我们去参加早朝的意思,只是去向太后叩请晨安,并不需要计议什么国家大事。——光绪也是出席者之一,于是我们便利用这这个机会,每天做一次极短的谈话。但有一天的早上,他忽然和我开起玩笑来了!因为每当太后从伊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接受我们的参贺的时候,必先有一个走出来喊道:“来啦!”这样一喊,大家便知道太后的圣驾快到了,慌忙一齐跪下去,叫头迎接。这一天,太后还不曾出来,光绪忽然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来啦!”我想不到他会跟我开玩笑,竟不曾注意他自己有没有跪下去,便信以为真,扑的跪倒了;后来大家都笑了,我才知是上了他的当。太后也许根本还不曾起身咧!

  可怜的光绪,在名义上他是一个皇帝,但他是如何的孤寂悲伤啊!他只能从这样幼稚不足道的玩笑之中,找到一些快乐,更是何等的凄惨?当时我受了他的骗,虽也会陪他笑了一会,可是退下来一想,我真忍不住要替他哭了!我可以断然的道,除却这种无聊的玩笑以外,他不用想再找到什么快乐;他心里头所爱做的事情,偏不能做,不爱做的事情,却偏要他做。总之,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始终是一个囚犯的身份!

  我们的列车,一到晚上就要停了;大概车子在晚上的行动,不免有碍太后的安宁的缘故吧?车子既停,一切声息,也就同归于尽;这样,太后便可安卧了吗?不,不,以太后的尊贵,岂能露宿在野外而没有一些防卫呢!所以每到我们的车子一停,在后面遥遥地追随着的一列兵车,便也跟着停下来;几百名武装整齐的警卫军,忙从黑暗中爬下车来,悄悄地在我们这列车的四周,布开了防哨。而在太后和光绪所乘的(光绪的车上,两边也各有一条蓝色的巨龙漆着。)两辆车的旁边,拱卫得格外的严密,简直是全部给包围住了。不过,太后自己还是可以自由下车的,只要伊高兴的话;而光绪却不能越雷池一步了,旁的人也一概不准走上去。他可说是已跟世界上的一切人,一切物,全隔绝了,和寂然独处的孤魂野鬼无异。惟有在睡梦之中,他方能暂时逃出这个到处有恶魔躲藏着的大圈子去。

  在我平生所见过的许多人里面,他真可算是一个最不幸的脚色了!同时,他又是一个最讨人怜惜的人。

  我想,这一次上奉天去的远游,对于他,至少会有一些安慰吧!

  ※第十一回 女官和宫女

  太后这一次上奉天去,为车辆的容积所限,一切的排场,都大事紧缩;就是贴身服侍伊的女官和宫女,伊也不能多带;除我们八个女官全跟着伊同行之外,伊只带着十六名宫女,这些人都是不拿一文薪工的,算是义务职。我们这些女官的来历,差不多全是满清高级官吏的女儿;而那些宫女,却是从许多满清兵将的女儿里头挑选出来的最美丽的。在名义上讲,女官当然是比宫女来得高贵,但从实际上着想,我相信有许多地方,确是做宫女的比做女官的舒服。

  在清宫里当女官,不但拿不到俸给,而且还是一个颠倒要赔钱的苦差使。老实说:当和我的妹妹在宫里面的时候,我父亲时常要拿钱送进来给我们使用。每个月,我和容龄两人,光是赏给那些厨夫的钱,就是整整的一百两;禁不起太后还要不时赏赐东西给我们,那就花费得越发厉害了。因为太后把东西赏赐给我们,总得教太监捧着送来的,这些太监就非给他们力钱不可;而且他们都有一副充满着商业化底思想的头脑,要如太后一次赏给我们六七件东西,他们就会每人拿一样,分着六七次送来,他们这样一弄手段,我们的钱就格外容易出去了!

  譬如六七件东西在一次送来,那我们只须给他们二三十两银子的力钱就行了;他们分成了六七次,我们每次至少就得给十两,合并起来,便是六七十两了。这种情形,我们虽明知是太监们的捣鬼,可是谁敢给太后说呢?因为拿力钱,讨赏钱的习惯,在宫里已成一种牢不可破的陋规;就是太后知道了,也只能付诸一笑而已。在这列火车上,有一个太监是专门给我收拾床铺,并照料洗脸漱口等事的,我少不得又须重赏他一番。

  据我自己混统算起来,就拿我们在宫里头或颐和园里过的日子算,每一天平均必须支出赏钱二十两,合如今的银币三十元左右,再加动不动还有特殊的开销,我父亲真给我们累得够了!可是我和我的妹妹都是绝对不会打算盘的人,所以父亲究竟花了多少钱,才把我们维持在宫内,若是之久,我们真说不出确数来;只知道那是决非一个小小的数目!其中的大部分是用来买东西贡呈太后的。贡呈太后的东西当然以尤精贵为尤妙,其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上面已经说过,所有的女官,都是满籍的高级官吏的女儿;我和我的妹妹容龄,便是裕庚公爵的爱女。我父亲很早便受了朝廷的命令,到各国去充任出使大臣;所以我们自小便受西洋教育。恕我夸口!在那时候象我们一般的能够晓洋文的女人,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太后对我们姐妹两个人,也格外的看重一些,而别的人,更是羡慕我们到了极点!当时虽没有“首席女官”等特殊的名号,但在事实上,我们的确算是全体女官的领袖。

  女官中有两个是庆亲王的女儿。其时庆亲王正充着军机大臣的职务,自然也是一个顶大顶大的大官了!还有一个是顺王福晋。说起这个人的来历,倒是又是很大的。伊和隆裕皇后是同胞的姐妹,皇太后也就是伊的姑母,关系原该是非常密切的;伊之所以被选入宫中来充女官的缘故,是皇太后想给些好处给伊自己的亲戚。这样说来,皇太后必然是很能体恤伊自己的亲戚的了。然而事实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至今也还不曾明白,或者也是一种神经变态病。伊对于那些皇族,和伊自己的母家这些较近的至戚,都是很切齿地痛恨着的。伊虽握着中国全部的政权,尽可随意把任何官员更动,但伊竟从不曾使伊的那些亲戚当过一个位置比较重要,捞钱比较容易的官;所以凡跟伊有直接关系的亲戚,除却极少数的一部分之外,大多全穷得和下等人差不多了。

  还有一点很值得说一说的,便是太后生前对于溥仪——即此刻在东三省给日本人当傀儡的溥仪,——那一家人,更是特别的痛恶嫉妒;每逢有人提起他们,伊就要蹙额不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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