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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他们都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到底说了什么?”

  “都说我的画,师法于你,脱胎于你,不但形似,而且神更似。”

  “哈哈!”曼殊笑了:“这有什么,你是我的学生,画画像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还说……还说咱俩是天设的一对,地设的一……”

  “何震,不要说了!”曼殊脸忽地红到了耳根,神情立时呈现出一片慌乱,他略略平静了一下,郑重地说:“人言可畏呀,要是人们真这样议论,我就得离开你们啦。再说,你现在的画也初具规模了,下一步如何发展,那就看你……”

  “大师,我决不能让你走!”何震急得眼泪几乎都要流了出来:“我方才不过跟你开了几句玩笑,你怎么能当真呐!大师,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你答应我,行吗?”何震几乎是求救般地看着曼殊。

  曼殊看着何震那双汪汪泪眼,心便软了下来。

  何震心中感到一场虚惊,她真不敢想象她一旦离开他,她会是怎样的情形。那种情形,对于她,也可能就意味着天塌地陷,灭顶之灾……她悄悄抹了一下鼻尖上的虚汗,缓缓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卷东西,大大方方捧到曼殊面前,略带柔情地说:

  “大师,你过目一下好么?”

  “过目,这是什么东西?”曼殊疑惑地看着她。

  “猜猜看,大师!”

  “猜,我可是猜不着。”

  “你看看就知道了!”

  “何震,你不要和我捉迷藏了,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师,请你鉴谅,这是我多年来收集到的你流散残存的画稿,大约有三十几幅了。”

  “什么?”曼殊很吃惊:“你收集这些破烂有何用?”

  “破烂?大师,你真是太轻看自己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撕掉的那些画中有多少珍品呐!你不能只顾撕,也要体谅一下爱你画的人的心啊!”

  “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那些破画……”

  “大师,其实在和你相识之前,我就十分喜欢你的画,差不多看到一张就要收藏起一张。收藏过你的《渔翁寒钓图》、《牡丹春景》、《溪水淙淙》……认识你后,更是片纸寸墨都视如珍宝,散佚在朋友中间的画,我都搜集起来了。尽管干这些事情花去了我一些精力,可是我的心里是甜的。大师,我觉得这是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

  “何震,你干嘛为这件事情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太难为你了!”

  “大师,我是你的学生,你干嘛跟我这样客气。”

  “不是客气何震,真的……我……”

  “大师,这个画集我已经编辑好了,请章太炎先生作的序。书名就叫《曼殊大师画谱》。另外,我也斗着胆子作了篇序,也忝列其中。你看行不?”说着她就将一页缀满字迹的纸,递给曼殊。

  曼殊接过那页纸,便浏览起来:

  古人谓境能役心,而不知心能造境……吾师于唯心之旨,既窥其深,析理之余,兼精绘事;而所作之画,则大抵以心造境,于神韵为尤长。举是而推,则三界万物,均由意识构造而成。彼画中之景,特意识所构之境,见之缣素者耳。此画学与唯心论相表里者也。因汇为《画谱》,先将第一集开印,余俟续出。并乞吾太师母吾师及太炎先生序而行之,以问十方高士。丁未初秋,仪征何震手书。

  看过何震的“序”,曼殊异常激动。想不到这样一个纤纤女子,竟有如此心肠,况且又写得这样一手漂亮文字,禁不住赞扬道:“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何女士文采竟是这样斐然。”

  “感谢大师奖掖!”何震不好意思地笑了。

  猛然曼殊盯住了“序”中的一个地方,蹙起了眉头,脸颊有些黯然:“何震,你,怎么让我母亲写序了?”

  “怎么,母亲给儿子写序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你什么时候让她写的?”

  咯咯咯!何震开心地笑起来:“大师,你还蒙在鼓里呐!你还记得不?刚来日本的时候,我和你同去逗子驿看望太师母时,就跟她将这事情说了。老人家得知此事后,非常高兴,她几乎看了你的全部作品,然后就写了这序。”

  “哎呀!”曼殊摇摇脑袋,“何震呐,你也太多事啦!”

  “大师,这怎么是多事呐。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一片心呐。这篇‘序’,我想,她老人家是用眼泪和鲜血写成的,你仔细看看吧。”她说着就将那篇“序”呈于曼殊面前。

  这是一篇用诗文写成的“序”,文字质朴,情深意浓。曼殊看着文字,就像看见老母一般禁不住缓缓吟咏起来:

  月离中天云逐风,
  雁影凄凉落照中。
  (吾儿画此景独多)
  我望东海寄归信,
  儿到灵山第几重。
  (儿尝作《灵山振衲图》)

  ……

  吾儿少兼多疾病,性癖爱画,且好远游。早岁出家,不相见十余年,弹指吾儿年二十四矣。去夏卷单来东省余,适余居乡,缘悭不遇。今重来,余白发垂垂老矣。及检其过去帖,见其友刘子所赠诗,有云:

  享君黄酒胡麻饭
  贻我《白门秋柳图》
  只是有情抛不了
  袈裟赢得泪痕粗

  余询知其为思我及其姊,亦下泪语之曰:“吾儿情根未断也。”今吾儿又决心将谒梵土,审求梵学;顾儿根器虽薄弱,余冀其愿力之庄严。为诗一绝,以坚其志。会唐土何震女士,集示吾儿零星诸作,以是因缘:泚笔记之,固无碍于体例也。河合氏于西户部之茅舍。

  吟咏罢,曼殊泪流满面。他转过身来,面庞朝着故乡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随祈祷道:

  “娘,有您此语,儿将铭刻于心扉,誓将踏遍尘埃,以偿夙恨夙愿。阿母慧目慧心,知儿怜儿,有母如此,我复何求!弥陀佛!”

  何震见此情景,也大为感动,眼泪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何震!”曼殊叫了一声,又有些哽咽,略缓一缓说:“何震,你既是这般诚心,我那些破烂的东西你就拿出印吧。只是,印这些东西,是要花很多钱的,这你有什么办法吗?”

  “大师,这个你尽管放心吧!”何震擦抹一下脸颊上的泪珠说:“我前几天就已和师培说好了。他说就在他们的报馆印,他们报馆印大师的画,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么!”

  “报馆,什么报馆?”曼殊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刘先生已经办报了?”

  “难道这事你不知道?”何震非常惊异。

  “他办了什么报?”

  “《天义报》呀!怎么,你真的不知道!你不还是他的创办人么。”何震转身从书架上抽了一张报纸,举到曼殊的眼前:

  “看看,启示都登出来了,上面还有你的大名呐!”

  “真的?”曼殊一把将那张报纸拿了过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果然在广告栏中,有几行三号的黑体字异常醒目,上写:天义报启事。接着赫然标明报纸创办人:刘师培、苏曼殊。看到这里,曼殊一阵愤然,他指着启事说:“这启事,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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