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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曼殊木木地扬着头,两眼呆呆地看着墙上挂钟。可是内心里却是苦不堪言。雪鸿的疑问,使他联想起了遥远埋在望夫崖下的良子。如果没有良子,或者说没有良子的爱,他想他的整个内心世界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的,精神的十字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重的。可是有了那一次丧失,他的心灵创伤便无法平复了。他知道,他此刻是十分爱着雪鸿的,可是他不知道,那爱将会给他带来什么结果。不知为何,他那会儿似乎已经预感着自己人生的不幸,他便不想将他的不幸带给他爱慕的人。

  雪鸿是个急性子人,见曼殊这样木呆,便追问得越发急促起来:

  “三郎哥,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快跟我说呀!莫非你已经有了。”

  一片酸涩又一次涌入曼殊的心头,面对这心爱的姑娘,他能说什么,只是痛苦地说谎似地点点头。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徐徐点头的当儿,一记有力的巴掌实实打在了他的脸上。他凝神看去,雪鸿一双眸子已经噙满泪水,娇媚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痕。他不知怎样好了,只得嗫嚅地说:

  “雪鸿!”

  “呸!我恨你!”雪鸿愤然转过身子,怒冲冲向门外走去。

  曼殊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飘忽起来,桌子在动,椅子在动,书架、茶几都在动,就连墙上的壁画也开始旋转,那《最后的晚餐》的犹大,似乎徐徐向他走来,翘着下巴,眯着眼睛,脸上一团谄媚的笑意,他觉得那面孔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有一种切肤的感觉,跟着他便恶心起来,感到一阵晕眩,随之便倒在沙发上。

  恍惚间,他觉得眼前的色彩缤纷起来,无数个数不清的光点在面前飞舞,跳跃,旋转,似萤火虫一样纷乱。他想睁眼睛看个清楚,可是眸子稍一转动,面前就变得愈发模糊了,迷离了。他想喊叫,可是喉咙中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塞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人的悲剧恰恰就在这里,本来你很痴迷的东西,心爱的东西,可是由于某种特别的原因,你又必须舍弃她,疏离她,这无论对谁都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曼殊的不幸,是否就是这种心灵自戕呐!他深深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丰富得几乎无法自抑的人。他爱慕异性,爱慕异性为世界增添了多少芬芳、多少柔媚、多少甜美……而这些,是世界上其它万物所无法比拟的。山川虽美,可是它无论怎样也美不出异性那份灵艳;小河虽美,它同样也美不出异性那分娇柔;花卉虽美,它毕竟没有异性那种芳颜;孔雀虽美,它依旧没有异性那种灵性……既然对异性爱慕得这样深切,那么为何又偏偏要悖离呐!

  曼殊的可悲还在于,是谁剥夺了他过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权利?把他排摈到非人的境遇中?是社会?社会用残酷手段击刺过他不假,可是并没有强行规定他必须走这样一条人生道路!是他自己选择?这似乎不错,可是他从内心里倒更渴望过另一种生活,过常人一样的生活。曼殊对生活道路的选择,给我们提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释的问题。他证明了,解释个体心灵的奥妙,一点都不比解释宇宙奥秘更容易些!

  他躺在沙发上,蒙蒙地看着天花板,太阳穴处一丝丝地疼痛着。其实,他何尝不爱雪鸿,那份爱,甚至要超过雪鸿对他的爱。虽然是这样,可是雪鸿的情感他还是不敢接受的……

  过了多长时间,他也记不清了。

  面前出现多少幻觉,他也记不清了。

  当他徐徐翻转过身来,刚刚要坐起的时候,他眼前出现了庄湘牧师慈祥亲切的面容。老人缓缓地弯下身来,一只手抓住了曼殊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三郎,你现在觉得怎样?我方才回来,鸿儿就流泪讲述着你们的事情。这孩子,太任性,你千万不要和她一样的。”

  “不,老师,都是我不好,这不怪师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伤害了她。”曼殊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一头扎在了老人的怀中。

  老人听了也感叹起来:“三郎别说了,其实这事也都怪我。你从小就年轻气盛,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执着、痴迷,当然了,执着痴迷用在正当地方是好的,可是用在有的地方……

  按理这些我早该规劝你,可是……”

  “可是,我让您老人家和鸿儿失望了。”三郎抬起了头。“不,我们的希望、失望都是无足轻重的,主要是你自己,你自己的今后……”

  “老师,你不要惦记我,我会好好自处的。”

  “你能好好自处?”庄湘觑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孩子,你不会的,这我知道!”

  曼殊静静地看着牧师。

  “好啦!我们不谈这些了。”牧师转身坐到了沙发上,用手弄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说:“孩子,告诉我,你今后将如何打算?”

  此时的曼殊,心灵的自戕是十分惨重的,世间的一切似乎都难以让他打起精神。他毕竟是个佛徒,在他的心中,印度是个充满神秘又充满魅力的国度,佛祖的诞生地又在那里。

  他便将远征印度讨取真经的想法和庄湘说了一遍。

  “什么,你,疯了。”庄湘非常惊讶:“中国《西游记》我读过,难道你要师法唐玄奘。”

  “老师,不是师法,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就没有别的路吗?”

  “没有了!”

  庄湘沮丧地低下了头,大约过了三五分钟的光景,牧师说:“一个人的信念是不容改变的,你既然主意已定,我也不拦你!在这住几天再走吧!另外,我也很快就要回国了,我们这一别,恐怕真的要永别了。”牧师说着就啜泣起来。

  曼殊的心绪也变得异常黯然,看着牧师不知说什么好!

  这天夜里,曼殊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一轮皓月,看着月亮旁那蓝微微的夜空,心中异常空落,像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他试着把思路调整一下,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可是努力了几次,依旧失败了。

  这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牧师的床上传来,借着月光他看见牧师从床上缓缓起来,悄悄到柜子跟前,打开柜子,静静地翻找着什么,一忽儿便拿着一沓东西走向他的床边。

  “老师,你要干什么?”曼殊打开了灯问道。

  牧师看了一眼曼殊,将手中的那沓钱放到他的枕头旁:

  “孩子,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你留着在路上用吧!”

  “老师,不……”

  “穷家富路,孩子,拿着吧!”

  “不!”

  “拿着!”

  “老师!”曼殊扑通一声便跪到地上。

  第二天,在牧师一片低沉而真挚的祈祷声中,在雪鸿的泪眼和祝愿声中,曼殊走出了牧师的家门。回望一下被阳光照亮的屋角和门楣,他心中一片惘然。他知道那金色梦幻在这里消失了,情感的巨澜在这里平息了。未来的,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岁月?他真是无法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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