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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老者早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便说:“年轻人,我们萍水相逢,我本不该将实情相告于你。可是,你的赤诚感动了我,如不以实相告,便对不住我佛了!”

  “师父,既是这么信任于我,那么就请受我一拜。”曼殊说罢就要跪拜。

  “年轻人,何必这般客气,请起。”老者连忙搀起苏曼殊,缓缓坐到床上,喘嘘了一下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在等一个人呐!”

  “等人?”

  “是啊。”老者觑了一眼跳动的烛火,眸子立刻变得幽深起来:“我在等一个遥远的人呐!”

  “遥远的人?”

  “是啊!”老者语调变得深沉了,似乎在对他讲述,又仿佛在跟自己诉说:“我的师兄在临要圆寂的时候对我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件憾事。我问是什么事,他说想见见弟子。于是我便将他的弟子都找来了,可是他看了看,还是摇摇头,说要见他最小那个弟子。我问小弟子在那里,他凄然一笑,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这一生怕是见不到了。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接着他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交给小弟子,说这里面便是他的心,他的魂,弟子若能见到这东西就等于见到他了。我便问怎样才能见到你的小弟子呐?他说让我到这里来等候,可是如今他死去几个春秋,我依旧没有等到他的小弟子啊!”

  曼殊听了觉得非常怪异,便问:“老师父,他的小徒弟究竟去了那里?”

  “好像是日本吧。”

  “日本?”曼殊一愣:“日本的什么地方?”

  “这我就不知晓了。”

  “那么老师父,你这位师兄的法号怎么称呼?”

  “年轻人,说出你也不会知道的。”

  “老师父,你还是说说。”

  老者哧溜一下鼻子,用火柴杆挑动一下蜡烛的火苗,说:

  “他叫赞初法师!”

  “什么?”苏曼殊几乎惊呆在那里。

  “赞初法师。”老者又重复一遍。

  “赞初法师!”曼殊说出这一句,嘴唇便翕动起来,呼息也变得异常急促,喉咙中,仿佛有硕大的木塞堵塞在那里一样,他抽咽了几下,才大喊出一声:“我的师父!”跟着泪水潸然而下。

  “什么?”老者一下愣在那里,眼睛牢牢盯着曼殊,半是疑惑半是惊喜地说:“莫非你就是……”

  “我就是那小徒弟!”

  “你的法号就是……”

  “我就是苏曼殊啊!”

  “啊!曼殊!”老者大喊一声,一把将曼殊搂在胸前,禁不住老泪沿着脸颊徐徐流下:“年轻人,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师……父!”曼殊挂满泪水的脸庞伏在老人的肩上。

  ……

  时间,似乎凝固了,凝固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时间似乎停顿了,停顿在悲怆伤感的氛围里面。时间,这种无情无义的东西,一旦被感情的泪水所浸泡,那么它的每分每秒无不闪烁着情感的光泽……

  擦抹一下眼角的泪水,老者终于放开了苏曼殊。他回身掀开了床铺,在最底层的铺草下面取出一个包裹得严密的布包,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曼殊:

  “年轻人,这就是赞初法师让转给你的。”

  曼殊连忙接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包打开了,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黄纸线装书,书皮上印着三个硕大的柳体字:《法华经》。这本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六榕寺的每一天里,师父都领着他诵读这本经,给他讲这本经……可以说,这本经里,浸透着师父的真情,饱含着师父的心血,寄托着师父的期翼。如今,经书还在,可是师父呐,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片酸涩,转身跪到了地上,头冲着正南,缓缓地叩了一头,说道:

  “师父!弟子收到书了。”

  看到这一情景,倚伏在神案旁的老僧,双手也禁不住合在一起,黯然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

  从此,曼殊便和老僧相依为命,开始了这荒林野庙化缘的生活。他一边向老师父学习佛法,一边要出去化缘,从而来维持二人的生计。

  化缘生活虽然是艰辛的,苦涩的,但是曼殊觉得自己的身躯、心灵和自然贴得愈发近了,于世俗的媚气离得愈发远了,在这种远与近的移位中,他感到了慰藉和超然。那段时光里,他化缘去过的地方,几乎是无法统计的,他曾去过罗浮山、南海、韶关,还游历过衡山……

  去罗浮山时,他曾登上那海拔1282米的飞云顶之上,看飞瀑、看奇松、看涓涓作响的溪水,尤其是看了黍珠庵影壁上的“百尺水帘飞白虹,笙箫松柏语天风”的诗句,几乎激动得他整夜未眠。以后他曾在诗画中多次描绘罗浮的景象和对它的思念之情。

  去凌云寺时,曾夜宿山上,伴着月光读陆放翁的七绝: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读到入情处,便挥笔泼墨,画出了举世无双的《剑门图》,随挂于寺壁之上,遗憾的是第二天被香客所盗,至今未得传世。

  去衡山时,曾登祝融峰峰巅,看着那蜿蜿蜒蜒的湘江之水,听着那如泣如诉的阵阵松涛,他感慨万千,激情迸发。他自己曾记述此行道:癸卯,参拜衡山;登祝融峰,府视湘流明灭。昔黄龙大师登峨嵋绝顶,仰天长叹曰:身到此间,无可言说,唯有放声恫哭,足以酬之耳!今衲亦作如是观。入夜,宿雨华庵,老僧索画,忽忆天尚那首七律:

  怅望湖州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
  忍看国破先离俗,但道亲存便返扉。
  万里飘蓬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
  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望晚晖。

  即写此赠之。

  在那幅宣纸的画面上,他画着一位年轻和尚,锡杖挑囊,跋涉在荆棘丛生的山间小路之上,小路一侧是犬牙交错的巨石,另一侧则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年轻的和尚神情淡然,一边注视着山涧,一边在思索着什么。他能思索什么呐?是思索杨柳依依的家园,还是思索山河破碎的故国;是思索人生之旅的坎坷,还是思索宇宙苍穹的浩渺……曼殊就是把这一思索凝聚于那小和尚的眉宇之中,同样,他也把这一思索凝聚于自己的心灵之间。

  去芙蓉国时,他曾饱览了潇湘风光,领略了山水风情,那袅袅的人间炊烟,那动情的湘地民歌,又给他带来了新的回味。友人黄钧在后来写的《寄怀曼殊》中说他:

  问子亥亭已十年,浮生踪迹渺如烟。
  洞庭衡岳堪行脚,尽有人间未了缘。

  秀丽的山川,或许能对人的心灵给予感染,明媚的江水,或许能对人的心灵给予滋润。有了一番山山水水人间百态的经历,曼殊那颗淡泊空灵的心,似乎又泛起了层层涟漪,对那种黄卷青灯的生活,似乎又有了新的困惑,他常常暗问自己:出家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像现在这样到处化缘四处奔波么?结果,他把自己问得瞠目结舌。于是,他愈发困惑了,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细想想,尘世间有多少美妙的东西,你出家人为什么不能享用?同样,尘世间,又有多少罪恶的东西,你出家人为什么不能剪除?既然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你都无计于事,那么这么整日的苦行又有何意义呐?如果苦行本身就是意义,他决定放弃这种苦行。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便开始了等待,开始了期盼,这一日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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