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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面对白花花的银两,面对金灿灿的钞票,康有为坚如磐石的心扉也开始颤动了。他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从事的所谓“保皇”大业,不过是水中捞月竹篮取水而已,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幻,是一种不堪一击的泡影……为了梦幻泡影他们整日奔波、操劳,是多么可悲、可怜,最后得到的,除了泡影还能有什么!这样一想他忽然产生一种幻灭感,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虚的、空的、没有意义的,只有眼前这六十万是最实在的,最管用的。既然有了六十万,还管那么多干什么,于是他便携着巨款来到香港,寓所在云咸街,过起了养尊处优的生活……

  恰恰这时,湖南哥老会首领杨鸿钧因参加革命武装而被清廷通缉,也亡命于香港。到港后,他分文皆无,又重病缠身,实在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找有过一面之缘的陈少白求助。陈少白只是一介报人,手头也是异常拮据,况三元两元的滋补,又是杯水车薪。这时少白忽然想起康有为,立时有了兴致。一来他和康在日本有些私交,二来康目前已成为富翁……于是他便给康有为写了一信,交给了杨鸿钧,让他亲自去找。

  杨鸿钧捧着信札,如获至宝,当天就来找康有为。康有为那会儿正品茶,闻听此事后,立时来了火气,茶杯朝桌上一顿,冲着差人说:“不见不见!赶紧给我打发出去。”

  差人就是主人的狗,见主人这般脸色,自然对杨十分蛮横,几乎是连推带搡将杨轰了出去。无奈,杨又来找陈少白。少白非常惊讶,想了一下,以为是杨鸿钧不懂礼节所致,于是又修书一封,并叮咛了很多话,随后杨鸿钧二度来找康有为。

  康有为火气已经散尽,茶似乎刚刚品出一些味来,正随手翻着《大学》,嘴里吟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至于益善……不料,差人二次来报,说方才那人又来了。

  这一下康有为的火气又来了,两眼一瞪训斥起差人来:“废物,废物!难道你是废物!对于这么个穷鬼,难道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见他,不想见他,立即给我赶出去。真是废物!”

  差人挨了训,十分窝火,又不敢和主人分辩,于是那一腔的怒气就都发到了杨鸿钧身上。开始杨鸿钧还以为得到了恩准,见差人出来,就忙着迎了上去,不料那差人当胸就是一拳,将他打得歪斜了一下,他还没弄清咋回事,那差人雨点般的拳头便劈头盖脑打了过来,随之他便昏厥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灯火通明繁星满天了,他微微动了动,身子里便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用手敷敷脸,上面是一块一块的伤痕。于是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扶住了面前的一根电线杆,看着斓珊的黑夜,看着闪动的灯火,他的眼泪汩汩流了出来,感到一阵凄楚和茫然。去哪里呐?还去找少白吗?不,他不能再给陈少白添麻烦了,他觉得他给少白添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要想活下去,只有靠自己了。于是他咬了咬牙,将身子稳稳地站了一下,擦抹了眼角的泪水,便踽踽向前走去,从此,他便开始了流浪生涯……

  曼殊听到这里,愤怒的火焰早已涌满胸膛。他霍然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杨鸿钧,说:“杨兄,你这口气,我一定替你出!”

  “你!”杨鸿钧非常疑惑地觑了他一眼,可是当目光觑到他的眸子时,他惶恐了,因为从那双不转动的眸子中,他看到了愤懑,看到怒火,看到了杀气,并且他清楚地感到,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愤懑,是一种沾上火星便可点燃的怒火,是一种顷刻间就能拔剑的杀气……于是他很受感动,连忙哀求说:“这位兄弟,你可干不得,这份侠义,兄弟领了!”随之眼里盈满了泪水。

  “放心吧,杨兄!”苏曼殊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愤然向前走去。

  望着苏曼殊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胸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

  其实,尽管杨鸿钧挨打之后没再去找陈少白,可是陈少白还是知道了这一情况。这个素以脾气火爆、性情侠义而著称的陈少白,闻听此事后,大为光火。即刻就要奔赴康府,一来去和他割席断交,二来要当面羞骂,多亏同事们百般劝阻,才算止住,可是胸中这口恶气,依旧没有出去。

  这日,陈少白正在《中国日报》总编室内闷闷地徘徊,忽听门外有人说:“陈主编,有人要见你。”还未待他说见与不见,只听得一声门响,一个面容疲惫,眼中含怒的人走了进来。他将肩上的行李放下,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陈少白:

  “这是冯自由先生的信!”

  少白看罢信,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啊,苏曼殊先生,久仰久仰,快坐。自由,怎样?”

  “还好。”

  “苏先生,这次来香港?”

  “陈先生,我这次来香港,本来是想在《中国日报》谋职,以逐步实现我们的“运动员”计划。可是自从今天早晨我和一个人见了面之后,我立即改变了我的计划。”

  “苏先生,遇见了谁?”

  “一个流浪汉。”

  “他是谁?”

  “杨鸿钧。”

  “什么,杨鸿钧!他在哪里?我也正要找他。”陈少白非常震惊。

  “陈先生,不要找了,一个人既然已经流浪就让他流浪下去吧!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实现我的计划。”

  “计划,苏先生有什么计划?”

  “陈先生,我的计划说来非常简单,就是劳驾您借给一样东西。”

  “东西?”陈少白笑了,两手略略一摊:“苏先生借什么东西都可以,快说吧?”

  “我想借你的枪用用?”

  “借枪?”陈少白有些吃惊!

  “是的,借枪。”

  “这……”

  “陈先生,我知道你有枪,你就说肯不肯借吧?”

  “枪,我倒是有。只是,我得问一下,苏先生借枪究竟要干什么?”

  “杀人!”苏曼殊说得非常坚决。

  “什么?”少白惊恐得眼睛瞪得溜圆:“杀人?你,你要杀谁?”

  苏曼殊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康——有——为!”

  “啊!”陈少白嘘了一口气,可是即刻便平复下来:“康有为这东西是该杀!”

  “这么说陈先生同意啦!”曼殊眼角露出一丝喜色。

  陈少白摇摇头,很坚决地说:“不行!”

  “为什么?”曼殊一脸很不理解的样子。

  “苏先生,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杨鸿钧这口气我们也一定要出,不过,杀人是不行的。”

  “这么说,陈先生是不能借我枪啦?”

  “不能!”

  “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

  听到此,曼殊猝然站了起来,眼睛瞥着陈少白,很轻蔑地笑了一下,“想不到有口皆碑侠肝义胆的陈先生,到了关键时刻,还够不上一条汉子!好啦,告辞了。”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苏先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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