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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看罢绝命诗,曼殊脸上又是一片泪水。他深深地被那女子的精神所感动着:那是一种坚贞的民族精神,那是一种满族统治所惧怕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比出嫁匈奴的王昭君要崇高得多。这个时候,他似乎明白冯自由送给他该书的含意,也越发感到了冯自由他们所从事的革命活动的意义。

  夜,已经很深了,深蓝色的夜空中只有星儿在眨眼,浅黄色的月牙早已升上中天,像一个残缺的问号,在微微闪动。

  他看着月牙,又开始思索起来……

  十、亡国纪念会

  为召开纪念会,冯自由越发忙碌了。他晚间写文章,刻钢版,白天找会场,搞宣传,还要抽出空隙的时间工作,广泛争取社会各方面的人士同情与赞助。他几乎像一张弓,日日夜夜都绷得紧紧的。但无论工作多么紧张,他的心理都是愉悦的。这天,他一边刻着钢版,一边唱着《四季歌》:

  春季到来百花香,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哗啦一声门开了。他连忙用东西遮住蜡纸,扭头见是苏曼殊,他便笑了:

  “快来,曼殊兄,我还当谁呢,吓了我一跳!”

  曼殊今天来就是向冯自由问罪的。因为这几日学校很多同学都在议论冯自由,说他是“纪念会”横滨的负责人,很多人还接到了他发的参加纪念会的请柬,兴奋得热泪盈眶。开始,曼殊觉得十分好笑,一张小小请柬,犯得上如此激动,况且冯自由发的请柬于他来讲,又是多么的轻易,休说一张,十张八张又能怎样。头两日,他没有得到请柬,还以为自由工作太忙,一时没有顾及到他,或许到班上没有找到他……可是到了今天中午,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味道了,因为该得到请柬的人已经全部得到了,只有他还两手空空。这么一想,心里就来了火气,便登门来找冯自由。偏巧,他刚进门的时候,冯自由一遮一掩的动作又让他产生了疑心,心中便愈发有火。

  便愤懑地问:

  “冯先生,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么?”

  冯自由见他脸色这般难看,很是不解,笑一笑说:“曼殊兄,说得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为会议刻一点宣传材料。哪里有回避你的意思。”

  “会议,这个会议可以让我知道吗?”

  “怎么不可以。”自由又笑笑,连忙据实解释:“今年三月二十九日是明崇祯皇帝煤山自缢的二百四十二年忌,也就是满清入关,我中华亡国二百四十二年,我们东京和横滨两处留东人士,拟在这一天召开一次亡国纪念会,以唤醒同胞,鼓舞民气,进而组织全团民众,推翻清朝统治,恢复我中华河山……”冯自由越说越激动,两只手臂都舞动起来。

  曼殊显然受到自由的感染,脸色渐渐现出红润,他说:

  “自由兄,我只问你,这个会参加者有什么限制吗?”

  “限制?没有啊!全靠自愿,爱国可不能限制!”

  “那么冯先生为何不给我发请柬呐?”

  直到这时,冯自由刚解开了苏曼殊的愤懑之谜,随之便哈哈大笑起来,顺兜中掏出一张草书写就的请柬:“曼殊兄,你看这是什么?”

  曼殊脸忽地红了,觉得自己还是急躁了一点。

  “曼殊,你知道,这是谁为你写的请柬吗?这是章太炎为你亲自写的请柬。”

  “真的吗?”

  “章先生不知在哪里看过你的画,还知道你一些经历,他非常欣赏你,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

  “我也很希望见到章先生。”他说着话,从自由手中接过了请柬,很欣喜地看着,那眸子中似乎又闪出一些泪花。

  就在三月二十九日召开纪念会这天的早晨,在日本东京牛込区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一座古朴的寓所中,由冯自由引荐,苏曼殊结识了章太炎。

  章太炎,此时已是名声斐然于海内外的学者,他的名气大得可以和孙中山先生媲美。虽然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举止动作却现出一种不惑之年的沉稳。他脸色白皙,皮肤细腻,直挺挺的鼻子,时刻透出一种刚毅、傲气,他眼睛不大,也不甚明亮,但仔细看去,就会觉得是那么深邃、凝重。他穿一身淡黄色长衫,袖口高挽,手里经常拿着一柄鹅毛团扇。无论说话还是在思索时,手中那柄团扇都微微摆动,无疑便透出一种中国名士风范。

  他将曼殊让入座位后,便欣赏地说:“你的画,我非常喜欢,技法是那么纯熟,用墨是那么精到,不知是师承何人?”

  苏曼殊谦逊地一笑,说:“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心有所动,画着玩玩。要说师承,我学过八大山人,学过唐寅,但最主要的,我是向大自然学习。”

  “说得好!”章太炎微笑地点点头,随之将一杯热茶端给了他。这样大的学者,这样热情的待他,是曼殊所不曾想到的。在横滨的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遇到过一些所谓的名人、学者,趾高气扬、装腔作势的颇多,像章先生这样平易的还是第一个,这样一来,无形中,就拉近了章太炎与苏曼殊的距离。

  “听自由讲,你来日本前曾皈依佛门,深入佛道,不知有何心得?”太炎温和的语调,就像与一个老朋友在交谈。

  听太炎先生问治佛有何心得,曼殊微微抬起头,又缓缓摇摇头:“没有。”

  “你既托钵入寺,想必是喜欢佛家经义了。”

  曼殊脸色黯然,仍旧摇摇头。

  “然则可以还俗。”

  “不能!”

  “这……”太炎先生轻轻一笑:“这就难以解释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曼殊两眼望着窗外高远的云天,眸子闪着幽幽光泽,眉宇间掠过一丝凄楚的暗影,说话的语调也立即变得伤感了:“人间事大都如此,自己的命运谁又能自己左右呐。恕我直言,章先生,你敢说你做的事都是你愿意做的,你愿意做的事情就都能做得到吗?”

  想不到他小小的年纪,对人生竟有如此深刻的感悟,章太炎禁不住心里微微一震。曼殊的话唤起了他对世事的同感,他那颗孤独多年的心灵,立时找到了对应。

  是啊,个体的生命,在宇宙间,是多么渺小,同时,又是多么博大。大,就是生命本质的感觉而言;小,就是整个宇宙生命比较而言。这两者永远是矛盾的,永难统一。大概便是造成生命悲剧的最后根源!但在这个问题上,太炎先生也有自己的感悟。他不因为在人生世界中有一个不可解决的永恒之谜,就对人生本身失去信念。他为学兼治儒、佛,他看到这两大文化系统中都有进与退的两方面,他所吸取的大都是进取的一面。诚如曼殊所言,他也明知个体生命在生活中的被动性,但并不因此而放弃主动精神。

  “曼殊啊!”不知不觉间,太炎先生已把自己同曼殊的情感的距离拉得相当近了,“佛不是说人世苦海,如居火宅吗?”

  曼殊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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