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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姑娘的舞姿越发柔媚了:如细风吹拂着柳枝,款款摆动。似溪水冲动着樱花,静静摇曳;又像云天中飞翔的孔雀,驾着轻风,寻着白云,鸟瞰着下面的青山碧水,平视着远天的红日云霞,一忽儿扇动多彩的翅膀,一忽儿摆动俏丽的羽翼,现出一副娇艳自得的神情……尤其她那扭动的腰肢,弯转的手臂,飞旋的脚步,翘动的手指,每一个动势,都将月影撩拨得一片迷离,将花香挥洒得随风飘逝……

  当姑娘跳至曼殊的桌前,眨着媚眼向桌上翘望的时候,恰恰与曼殊投来的目光碰在一起,于是便立刻羞红了脸,赶忙用袖口半遮了脸颊,顺便做出一个漫卷菱花的动作……

  即刻曼殊的心便狂跳起来,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发烧。须臾间,手掌都湿润润的了,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连忙低下头去,看着地上的月影……

  这时有人嚷着让曼殊表演节目。

  曼殊抬起头来,发现良子姑娘正在向他鼓掌。

  于是,他便兴冲冲地来到了那片空地上,仰头看了看天上那皎洁的明月,朗诵了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好!”人们大声地喊叫着。

  曼殊羞羞地向人看去,不知为何,他目光又投向了良子,有趣的是,良子这会儿也正看着他。

  这一夜,曼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良子姑娘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尤其是她那对毛嘟嘟含着秋水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毛发跳,跳过之后又是那么舒畅、滋润,像抹了浓蜜一样甘甜。开始,那种感觉只是在内里,渐渐地便向四肢扩散,到后来面庞、脖颈、手、脚都被这幸福烘烤得热乎乎的,他试图想点别的事情,扭转一下思路,可是努力了几次,还是失败了,一闭眼,面前还是良子,还在冲他笑……

  这一夜,是曼殊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这一夜,是曼殊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夜。

  第二天,曼殊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漫步来到村边的小溪旁,寻了一块光洁的石头坐了下来,顺兜里掏出了那本装帧考究的《拜伦诗集》。

  拜伦,这位异域的浪漫诗人,是他崇拜的偶像。他崇拜拜伦超凡脱俗卓立独行的大气豪情,崇拜拜伦豪放奔涌,风云叱咤的英雄行为,崇拜拜伦柔情似水,悲天悋地的浪漫情怀,崇拜拜伦一泻千里,笔走江河的才情。拜伦,是英雄与才子的会集,是正气与激情的溶合。在拜伦身上寻到了生命的轨迹,在拜伦的诗中他受到了精神的启悟。面对着拜伦,他既感到生命的勃郁、强悍,又感到生命的短暂、悲切……他不明白,造物为什么在生出了美与善、真与诚的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挥动着无形的刀戈,无情地把一切美与善残酷的戕害、虐杀……

  他慢慢地掀开诗集的封面,神情顿然一爽,诗人的肖像即刻出现在他的面前:曲卷的浓发,光洁的额头,睿智充满激情的目光,刚毅的嘴角,那略带微笑的面庞里,似乎蕴含着对世界永不休止的求索。他又翻到了平时最喜欢的那首诗《雅典的少女》,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雅典的少女啊,在我们分别前,
  把我的心,把我的心交还!
  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
  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别前的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桃红,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

  雅典的少女啊,我们分了手,
  想着我吧,当你孤独的时候。
  虽然我向着伊斯坦堡驰奔,
  雅典却抓住我的心和灵魂: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会的!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吟咏罢,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猝然却愣在那里:良子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他那颗刚要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慌乱起来,他连忙站起:“良子,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是被拜伦的诗吸引来的。”良子窘窘的一笑,面颊上立时便绽开两朵浅浅笑靥。

  “莫非姑娘也喜欢拜伦的诗?”

  “拜伦,雪莱,莎翁的诗,我都喜欢。”

  曼殊愈发兴奋了,眼睛亮亮的看着良子:“想不到姑娘舞跳得那么好,对诗还有这么深的造诣。”

  “你实在是过奖了,我不过是看着玩玩!”

  “那么,姑娘最喜欢谁的诗呐?”

  “怎么说呐,”良子眨了眨眼,“要说最喜欢,我最喜欢中国李易安的词。”

  “什么?”曼殊实在吃惊,想不到小小年龄的日本姑娘,对中国的诗词这么熟稔,便问:“姑娘是喜欢那首《声声慢》,还是《如梦令》。”

  “《声声慢》是长调,过于凄厉;《如梦令》是小令,又太闺秀。我最喜欢那首《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尤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两句,真是……”说着脸便红起来,葡萄粒般的眸子含情地看着他。

  这一下,曼殊的心又狂跳起来,立时感到手足无措,身上的肌肉都紧缩起来,四肢都似乎变得僵硬而麻木。

  爱情,来得太突然了。昨天晚上他似乎已经感到了爱的信息,今天就突兀地来到身旁,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能爱上一个异域的姑娘。他感到了慌恐,又感到了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良子。

  她已经害羞地低下了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一样依恋在他的身旁。她身上散发出温馨的气息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红润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鼓起勇气说:“我们朝前走一走好么?”

  良子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就沿着小溪向前走去。

  小溪旁的柳树,直直挺挺的,青嫩修长的枝条上,长满一簇一簇翠绿的叶片,底下的根须,有的已经被溪水冲刷得裸露出来,象褐色的水蛇一样,微微的荡漾着,有的深深扎入岸边的泥土里,不露一丝痕迹。树旁的小草,都是异常的茂密,绿微微的叶片,夹杂看黄色的小花、红色的小花、紫色的小花,远远看去,是那么鲜艳,那么耀眼……

  走到一棵树下,曼殊痴迷地看了一眼良子,支吾地问:

  “昨晚你跳舞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良子的脸一下子便羞红了,眸子牢牢盯着鞋尖,娇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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