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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一听说吃兔子,安德海急了,连忙求饶,可“汤包子”来了劲了。他两腿向两边一跨,搭了个“桥洞”,指着胯下说:“今个儿你要是从我这‘桥洞’里钻过去,我就不吃你的兔子,要不然……”

  安德海毫不犹豫地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为了保住小兔子,他还来回钻了三次。“汤包子”这下一点都不开心,原来安德海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胯下之辱”。“汤包子”又出一计,让安德海学狗叫并舔舔自己的脚。安德海早在三年前,也就是一岁左右的时候,就会学狗叫,学小狗舔食物,这一着,安德海最拿手。

  安德海根本不懂学狗叫是对人的人格污辱,便“汪、汪、汪”地叫了一阵子,又向前爬了几步,伏在地上舔“汤包子”的脚。就在安德海伏在地上舔脚的时候,“汤包子”上去就是一脚,踢得安德海鼻子直往外喷鲜血,眼冒金花,头晕脑胀。安德海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滚来滚去,汤家父子边走边说:“看你以后还偷东西不。”

  幼小的安德海第一次在心底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咱们走着瞧。”

  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安德海总是纳闷。

  “娘的肚子怎么了?”

  爹说:“儿呀,等些日子,爹和娘一块去地里扒一个小弟弟回来,你疼弟弟吗?”

  “疼,我一定疼小弟弟。我也去扒一个毛孩来。”

  安邦太夫妻笑了,自从怀上第二个孩子,又逢灾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很少有笑容。他们今天笑了,他们笑儿子天真,但他们是打心眼里笑,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才四岁就想着“扒毛孩”,(“扒毛孩”是北方农村生孩子的别称。)这孩子是安家的希望,安家传宗接代全系在儿子身上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到了冬天,玉米粥也难喝得上。爹把秋天收的一点山芋晒干,再把山芋梗和山芋干一起磨碎,煮着吃,日子过得紧巴,舍不得买盐吃。过去每逢冬天,母亲总是做一大盆盐豆子当菜吃,可今年豆子绝收,原来储存的一点陈豆子也吃完了,安家每天三餐便是山芋糊加少许萝卜,吃了一个冬天,安德海一见山芋就吐酸水,他多么想吃上盐豆子,哪怕是一颗也好啊。到了初春,连那可怕的山芋糊也断了,安德海跟着爹去挖荠菜煮着吃。

  饿、饿、饿,安德海只觉得肚饿,饿得发昏,饿得想吐,可又吐不出来什么。他的弟弟安德洋出世了。由于母体营养极度不良,婴儿瘦弱不堪,小脸只有一个拳头这么大,满脸的皱纹,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难看极了。手指细得像根麻绳,身上皮贴

  着骨头,爹娘生怕小生命夭折,给他起个名字叫“狗剩”,意思是:狗都嫌孩子瘦,不去吃他,是狗吃剩了的。至于“安德洋”这个名字,是后来境况好一点,随老大安德海之名而起的。

  爹娘下地干活去了,安德海便在家里照料小弟弟。小弟弟饿得直哭,五岁的哥哥便拿来山芋干往弟弟的嘴里塞,呛得“狗剩”差一点没死过去。安德海看娘总是把乳头塞进弟弟嘴里,乳头并不往外流一点水,弟弟立刻就不哭了。于是,安德海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狗剩”抱起来,托着他的头,把自己那肮脏无比的手指放进弟弟的小嘴里,弟弟果然不哭了,使劲地吮着哥哥的手,可吮了一会儿,又吐掉手指,放声大哭起来。“狗剩”哭哑了嗓子,哭睡了,醒了还在哭,天都快黑了,娘还没回来,安德海便抱着弟弟去奶奶家。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抱婴儿,他深一脚。

  浅一脚地往奶奶家走,不料一脚端在大粪池里,两个孩子满身。

  满嘴都是大粪,幸好二叔安邦杰发现及时,不然两条小命就没了。

  难过的冬天总算捱过了,来年春,也许能收点麦子,吃上个饱饭。眼见着麦子成熟了,全家人有了一点笑容,估计今年收成比去年要好一些。爹娘忙着压场,安德海就把小弟弟抱到院子里,把弟弟放在地上,他在学着磨镰刀,一不小心,也可能根本就不会磨刀,手被刀口割破了,他用小褂的一角包住了伤口,抬头一看,弟弟正冲着他笑呢。这“狗剩”,名字不好听,可长相不难看,他除了长着一双像哥哥一样的又浓又黑的眉毛、明亮的大眼睛之外,还遗传了娘的一对浅浅的笑靥,一笑起来,很像个小姑娘。孩子虽瘦弱,但挺精神,特别是一开春,几个月的孩子便能咯咯地笑出声来。安德海比以前更加疼爱这个小弟弟。

  再过几天就可以挥镰收麦了。奶奶突然感到心头堵得难受,当郎中赶到时,老命已矣。安家只好放下手头的活计,忙着办丧事。三天三夜的守孝,儿孙们不能睡觉,跪在灵堂里长达三个昼夜,加上心急,安邦太病倒了。这一病就是20多天,喘着,咬着,淌着冷汗,郎中把了脉,说他得了个“疡病”。安家就像炸了窝似的,哭哭啼啼,好不凄惨。一天夜里,安德海起来小便,爹正蹲在院子里抽闷烟。

  “爹,你怎么不睡觉?”

  “儿呀,你太小,还什么都不懂,咱家这日子难过呀。”

  爹把小德海搂在怀里,小德海把头贴在爹的胸前,突然他觉得爹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用小手抚摸爹的脸,他觉得爹的脸又粗又硬,不像弟弟的脸那样细腻、柔和。

  “爹,你哭了。”

  “嗯,爹是舍不得你们娘几个。爹这个病难治好,不知哪一天就走了,你和弟弟还太小,你娘身体也不好,万一哪一天爹撒手走了,你一定要听娘的话,不要惹娘生气,行吗?”

  安德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撒手走了”,但他知道,“走了”不是件好事,爹就是为这事儿哭的。但他明白爹自个儿是不愿意“走的”。黑夜中,爹紧紧搂着安德海,安德海很少和爹这么亲近过,他觉得爹很疼他。他渐渐地在爹的怀里睡着了。为了给安邦大治病,安家把仅有的三亩盐碱地给卖了,夫妻俩到处求医,只要听说哪里有治疡病的偏方,就求人去讨,家里穷得空如一洗,安邦太的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他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胖了一点。种田人没了地,无田可种,就面临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何以生存?安邦太夫妻合计了一阵,决定安邦太给汤家二掌柜家当长工,杏儿给他家当女佣,洗洗衣服,并干些杂活儿。就这样,安家夫妻进了汤家。

  白天,安德海在家照料弟弟,爹娘去汤家干活,晚上,爹娘回来给哥俩带点黑面窝头,中午那一餐,便在家煮点玉米粥或山芋糊吃。六岁的孩子还要喂好家里的一只小羊、两只鸡,可真难为他。弟弟已会走路,他很淘气,一眼没看见,他便跑到水井边,向井下张望。安德海便把弟弟关在院子里,弟弟玩累了,便趴在地上睡着了,有时弄得满脸都是泥土。安德海早上去给小羊割点青草来,再把两只小鸡放出去,就要忙着做午饭,他一个人又要烧锅,添柴,又要看着锅里的饭,实在忙活。有时遇到阴雨天,柴火淋湿了,一个劲地点不着,倒冒出来的浓烟把他熏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不容易煮熟了粥,弟弟又睡着了,他便摇晃弟弟。小“狗剩”有时还挺乖,可更多的时候是大哭大叫,弄得安德海不知如何是好。

  杏儿的爹,即安德海的外公早已去世,外婆年迈耳聋,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明,杏儿是独生女,老来没依靠,十分可怜。

  杏儿便把瞎老娘接来同住。安德海喂饱了弟弟,又给姥姥盛碗粥端来,姥姥听见小德海的脚步声,连忙下床,一不小心,踩到屎盆子上,打翻了屎盆,摔倒了老人,安德海连忙上前去扶姥姥,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一下子全倒在了弟弟的脚上,烫得弟弟抱着脚哇哇大哭。安德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姥姥扶上床,把姥姥身上沾了屎的脏衣服全脱了下来,又转回头来脱下弟弟的鞋子,一看那“狗剩”的左脚上起了个大水泡,安德海想把水泡按下去,他生怕爹娘回来看见后责备他,便猛一用力,水泡是炸了,可没过几天,弟弟的伤口感染,高烧不止,天又热,伤口又不清洁,那脓水血水一个劲地流,小命差一点没搭进去。

  安家的两只花母鸡,在安德海的精心照料下,到了初冬便下蛋了,两只鸡轮流着产蛋,乐得爹娘直夸儿子。他们不舍得吃上一个,逢十天、八天的便让安德海拿到五里以外的一个小集市卖掉,换点零钱买盐吃。一天,弟弟硬闹着跟哥哥去卖鸡蛋。“狗剩”已两岁了,小孩子还算逗人喜爱,安德海也非常疼这个弟弟,便答应带他去赶集。一路上,小哥俩蹦蹦跳跳的,可高兴了,弟弟问这问那,安德海耐心地回答着弟弟,可谁知没有三里路,弟弟便累了,坐在地下闹着不起来:“狗剩,快起来,等卖了鸡蛋,哥哥给你买块小糖,好么?”

  一听说买小糖吃,弟弟便爬了起来。可走了几十步,又不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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