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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个男孩开口道,他一开口,便露了馅,分明是个男孩,却细声细腔的,像个女孩说话。人们只见从轿子里面走下一位太监,这人白白净净的面庞,高大魁武的身材,可走起路来却一扭一扭的,活脱脱一副女人相。

  “是二柱,是二柱,没错,是他。”

  刚才寻短见的老人突然惊叫了起来。那老太监听人唤他的名子,不由地向这边张望,当两个人的目光相撞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跑去。

  “二柱兄弟,你咋回来了。”

  “二宝兄弟。”

  两个男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白胖胖,他们拥抱着,老泪纵横。

  这老太监名叫陈二柱,与寻短见的老人王二宝原来是一起玩大的小伙伴。有一年冬天,二柱的娘因难产命归黄泉,留下可怜的五岁孩子陈二柱,二柱有个哥哥叫大柱,他们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小弟兄俩,日子过得很艰难。可小小年纪的二柱只懂得贪玩,还不明白生活的辛酸,他冬天和二宝一块儿捉麻雀,把麻雀的肚子剖开,拿到场院里,点上一把火,烧麻雀吃,可香了;夏天和二宝一块去村后的大清河里游泳,有时还捉点小虾、小鱼之类的回来;春天挖野菜,秋天拾山芋。童年时代倒也充满乐趣。一天,小二柱嘴里嚼着甜草根,手里摆弄着用柳条编制的草帽正悠哉游哉,突然从村边远处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村里的人大喊:“快跑呀,抓差的来了。”

  壮劳力纷纷向田里跑去,二柱看见父亲也跑着:“爹,爹。”

  小二柱大声叫着爹,他的父亲朝他望了望,又折转回来,抱住了二柱。就在这时,抓差的几个兵揪住了二柱爹的衣领,不由分说便把二柱的爹往东拉,二柱死死地抱住爹的腿。

  “小王八羔子,滚远点。”

  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开了二柱,二柱亲眼看见爹被抓走了。爹这一走,他和大柱成了孤儿,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汤,又过了三年,十来岁的二柱瘦弱不堪。有一天,出嫁的姑妈突然来了,她边哭边说:“姑姑实在养不起你们弟兄俩,只能带一个走,另一个进宫混口饭。”

  什么是“进宫混饭”,小二柱当然不明白,他的远房大伯抚着小二柱的头,悲切地说:“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单薄,恐怕以后干不动田里的重活,还是让大柱传种接代,二柱进宫吧。”

  小二柱天真地问姑妈:“宫里在什么地方?宫里好吗?有二宝这样的小伙伴吗?”

  他只见姑妈一个劲地哭,并不回答他的问话,于是他意识到宫里并不好,便哭闹起来。

  “二柱,你想吃饱吗?想穿好一点吗?”

  “嗯”

  “那宫里虽然没有大青河,不能捉麻雀、抓小鱼、赶野兔、打弹弓,但你到了那里,吃得饱,穿得暖,没准逢年过节还能吃上大肉呢。”

  姑妈安慰着小二柱,二柱看见大伯也赞同姑妈的话,便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临走那天,二宝赶来送二柱,两个小伙伴这一别竟60多年没见面。

  二柱入了宫,先“净身”,后学着干活。他虽小,但人很机灵,又勤快,很快便被拔到皇阿哥那儿做事。他还算幸运,一生没有多大的风浪,多少也积蓄了些钱财,这会老了,再也做不动了,便告老还乡。当年他侍奉的阿哥现在成了王爷,王爷对他不薄,特意挑了十几个小太监送他还乡。

  “二柱呀,你头上的那个疤还这么明显,要不,我哪能认出你呢?这几十年你过的好吗?”

  “二宝,走,咱们先进屋,慢慢再说。”

  两位老人进了屋,老太监四顾环视,意识到家乡人过得还是很穷,便吩咐小太监赶紧打开糕点盒分给乡亲们吃。饿了多日的村里人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填饱了肚子才想起来问长问短。

  “怎么这些年来,没有你的一点信儿。”

  “唉,有什么值得捎信回来的,一个阉人,太监,活得不值。”

  老太监面有愧色,他的难言之隐引起了人们的深切同情。

  “算了,老了,不想它了。”

  人们试探性地问老太监此来目的。老太监也没有绕弯子:“回来养老,当了几十年的忠实奴才,主子也赏了一些银两,打算在老家盖间小草房,安度晚年。”

  老太监便在家乡王家庄住了下来,后来老死后,邻人把他葬在河边。因为他是“净身”了的人,又在宫里过了60多年,毕竟与常人有些不同,不能葬在祖坟里。老太监回家后的那几年,一些人又同情他,又鄙视他,也有的羡慕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二宝同情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孤苦伶什,无奈进宫当了太监,一生漂零,落叶归根。现在一个老人吃了睡,睡了吃,无事可做,也无处寄托孤独的情感,挺让人看见心酸的;晚一辈的鄙视他,啥人不好做,非要去当太监,给人当狗,当奴才,端屎盆子,倒垃圾,弯腰陪笑,口称“奴才”,特别是一个男子没了“男根”,少了个“宝”,还是个男子吗?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女人腔、女人架,但又生不出个羔,下不出个蛋,死了都不能进祖坟,活得窝囊;还有一些人羡慕他,你看人家二柱也是一生,离家时瘦弱不堪,混了几十年,养的白白胖胖的,说起话来,特别顺耳,做起事来让人佩服,这几十年在外面可见了大世面,什么皇帝老子、皇后、嫔妃、皇太子。皇阿哥、亲王老爷,啥人没见过。更让他们惊慕的是,当老太监描述皇阿哥一顿晚饭竟上一百道小菜,有甜的、咸的、米的、面的,南方的、北方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走的,林中跑的,说都说不过来。阿哥天天吃腻了,有时高兴起来,赏给身边的太监,太监们躲在下房,尽情地享用美味佳肴,“嗨”,香极了。那也叫没白活过。人们羡慕之余,自然想着也让自己的儿子去体尝、体尝。可怜的孩子留在家里吃了上一顿,可能吃不上下一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长大以后,哪来弄钱娶媳妇,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光棍,与当太监有什么两样,起码当了太监能吃饱肚子,穿上裤子。于是,便有人来央求老太监了。

  “二爷,您老帮帮忙,把我那小子送进皇宫做点事。”

  每逢有人求帮忙,可难住了老太监,不办吧,有的来求者就是自己的侄子、侄孙;帮这个忙吧,断了人家的香火,将来到了阎王爷那里,孩子的祖宗要骂你太缺德。所以,老太监轻易不松口,只是向人们描绘太监的辛酸,以求劝别人放弃送子人宫的念头。就在老太监回乡的第三个年头,天逢大旱,整整200多天没下一丝丽,地上都干旱得裂了缝,又是一个大灾年,几家实在养不起孩子的亲戚,哭哭啼啼找上门来,一个劲地磕头,非要老太监帮忙不可,不然就将孩子卖掉。老太监出于无奈,勉强答应了几户人家,送了几个男童入宫。这几个重监后来勉强混日饭吃。有个特别勤快一点,干得好的,几年后升做大太监,偶然给爹妈捎点钱来,做爹妈的并不能真正体会太监儿子的心中之苦,反而觉得为儿子择了个好前程,甚至吹嘘儿子如何如何过得幸福。于是像传染病似的,南皮县很快刮起了一场风,纷纷把儿子往宫里送。几十年间,单一个南皮县,就出了200多个太监,所以人称南皮县“盛产”太监,并有民谣亦刺亦叹:

  南皮出太监,太监能近天。(“天”指“天子”)
  吃得饱饱的,馋死庄稼汉。

  二、安家夫妻

  【河北省南皮县汤庄子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他们便是安德海的父母。】

  南皮、青县、河间一带“盛产”老公,早已闻名遐迩,有的太监在宫里发了迹,年老以后无子无靠,便将积蓄一生的钱财送给侄子、外甥等人,所以,这一带的农民受太监赞助的很多。也有的太监被乡邻瞧不起,不敢回乡养老,便在京城附近的寺庙里出了家,形成别具风格的“太监寺”。

  南皮县西郊汤庄子,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依山傍水,环境优雅。村后是一座小山,小山只有200多米高,但山上长满了树林,到了春天,满山遍野的山茶花、杜娟花、牵牛花迎风微笑,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散发着山坡上特有的野草春花的芳香。山林里小翠鸟飞来飞去,蝶儿栖在枝头,山兔跑来跑去。从山上流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叮咚、叮咚,一跳一跳地向山下的小青河流去。那村边的小青河,虽不太宽,但长年流淌着清清的水,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仿佛一伸手就能逮住几条。可当人们一伸手,它们便倏地一下游向远方,那摆动着小尾巴的鱼儿有时竟回头张望,似在说:“来呀,来呀,看你可能捉住我。”

  就在这远离城市,恬静悠然的村子里,生长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男孩和女孩20年后生下一个孩子叫“安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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