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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为此被开除出去,对于贝尔傅拉奈,对于他的家族,都是很不利的,因为这件事的起因足以暴露他们对约瑟夫的仇恨。欧仁不记这一剪之怨,去见唐巴齐尔为贝尔傅拉奈说情,说,这事错处在他,贝尔傅拉奈是西班牙人,他为被诬蔑的同胞抱不平,不应该受惩罚。但是唐巴齐尔不允,不也宽纵贝尔傅拉奈,于是欧仁申言,如果贝尔傅拉奈被开除,他就走。唐巴齐乐还不敢。刚巧雨果太太来校,欧仁要求他母亲出面说情,贝尔傅拉奈方才没有被开除。

  维克多可记仇记得深,许多年后,他为哥哥复了仇:他的戏剧作品里有一个最使人嫌恶的角色叫做贝尔傅拉奈伯爵。

  另外一个仇家叫埃雷斯比吕。那是一个十分难看的大个儿。长着一头短浓发,十只爪老不修,样子怪丑,脸面肮脏,生性懒惰到不可救药,他不爱照顾墨水瓶也不爱照顾洗脸盆;神情可怖,举动若笑,这埃雷斯比吕便是《克伦威尔》里四个丑角之一。

  反之,他和贝奈丰忒公爵的长子拉蒙立刻成了好朋友,并且一直到如今。一八二五年维克多在巴黎会见他,拉蒙这时正怀着深深的隐痛,非言语所能宽解。维克多赠给他诗一首,第一章说:

  呜呼,我了解你的微笑,
  它象那受审的罪犯,
  当他耳边听到判决,
  脸上还作出苦笑。
  我紧握你抽搐的手掌,
  就感到你那深沉的苦痛;
  你那失神而黯淡的目光,
  象云里的雷电一闪,
  掠过苍茫无名的海面,
  无从显出海底沉沉的蕴藏。

  同学们相呼多用单数第二人称,但是一定要连带家族的爵号一同叫。游戏的时候贝尔傅拉奈叫贝奈丰忒道:

  “侯爵,把球打过来。”

  教师叫学生也要称爵号。教徒们本来应当以谦逊教导学生的,然而每次叫他们的时候,不让他们忘却自己高贵的家世。有一次在祈祷中,欧仁坏了规矩,唐马虞尔责备他说:

  “伯爵,你说话了,今天吃饭,不许你吃小点。”

  除了集体散步之外,学生不得单独出校,严厉的教会教育,整年不放学生有一天的自由。星期日和星期四,唐巴齐尔或唐马虞尔领他们到城里或郊外散步一次,吸吸新鲜空气。雨果家两个小兄弟因此看到了法国人所不能去看的马德里近郊。郊外旅行是极危险的,不久之前,就有一个法国人大胆出城,走不到几百步,便被绑了去。但是教士们不用害怕,游击队是知道他们的政治意见的,决不破坏他们政友们所办的学校。既有这样暗藏的友好,不怕他们把一位法国将军的儿子送给游击队么?不要紧;如果这样,他们的嫌疑最大,将不能再回马德里城,他们因此失掉的将不只是两个学生,而是整个学院。他们既不曾离开学校,可见还不肯牺牲这个学校。他们的行动自有他们的利益来作担保。

  散步的目的地之一是一处坟地,离城约二三百里,这埯葬死人的地方可和我们法国的不同。坟地是一堵大墙,墙上划成无数格子,象一个木架,棺材放在格子里,层层叠叠,棺材上有一块牌子,标明死者的姓名和身份,依照他生前地位的高低,牌子有华丽与朴素的不同。在这厝尸架子上边每个人家占着一行格子。

  斗牛的日子,人们也领学生去,但是不进场,只在场外看看进场出场的群众;听了场里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可以推知场里光景的热闹。维克多说过:“在一堵墙后发生着某种事情,这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十分有趣。”有时候,他们往里钻,也能钻到场内斗败下来的人或牛马撤走的过道。有一天,他们看见一只垂死的牛,人们刚把铁箸插在它脖子上,铁箸头上带着花炮,人们燃点花炮,花炮爆发,身肉横飞,观众乐得怪声狂风叫。六只骡子,背上披着华丽的鞍辔,项上悬着鸣铃,满身绕着彩带,拖着这位殉难的死者出场去了。

  圣伊锡特洛节日是学生们的重大节日。圣伊锡特洛是马德里城的保护神,也是他们学院的保护神。这天,弥撒不在学院祈祷堂里做;因为学院另外有教堂,就在马路的对过。这怕教堂建于十八世纪,为赤色各可可式。自从学生人数锐减以来,关闭已久,每逢大庆,方才一开,这时候人人可以进去。对伊锡特洛节日人到得非常多,教堂也打扮得十分美丽,从顶到地,是一片鲜花和巨烛。

  望完弥撒,马德里人去礼拜圣锡特洛的石像。像在城外,离城五六里。一路上店铺夹道,卖的无非是念珠、圣像、玩具、糖果之类。这一年,特别出了一种果仁糖,学生们衣袋里的零钱全都在这上面花光了。路上有一座桥,桥上耸立着一座石橡,便是圣伊锡特洛。他立在一口井旁,从井里爬出一群孩子,圣伊锡特洛正在拉他们上来,他手里已经抱了一个。这口井代表净罪界,意思表示,如果说地狱有火,则净罪界有水。井凿在桥上,想必是不使净罪界有缺水这虞吧。

  冬天到了,院内景况益见凄惨。马德里的冬天很冷,西班牙人又不懂得烤火取暖。学院房子大,如果生炭火,学生人数太少,所收的膳宿费怕还不够买炭。唐巴齐尔知道没有足够的炭生火,就索性不生,听凭学生们天天挨冻。欧仁手足龟裂,维克多两耳红肿,耳冻的苦痛不减于牙疼。可怜的孩子夜夜痛得睡不着,用各种方法医治全都无效;到后来用一种土方子:人乳治疗法。学院总管有妻,情况又适合需要,人们把维克多交给她。她是给全校洗衣服的,房间里成日生着炭火,孩子受了温暖的空气,耳疮开始痊愈,洗了人乳,好得更快。

  一八一一年冬季又逢饥馑。大路上的人冻得要死,房子里的人饿的要死。学生们的食物作定量配给,甚至面包也要配给,粮食愈少,学生的配给量愈减,饮食少到了不成样子。学生闹吃不饱,唐马虞尔就在他的肥肚子上画十字,教学生也跟着画,说,这样肚子就不饿了。说真话,唐马虞尔并不见瘦,反之,只有更胖,可是他依然同学生们一起吃饭,并不比他们多吃。学生解释这个奇迹,不归功于他肚子上画的十字,而疑心他躲在自己房里偷吃东西。

  对于这位教士,雨果两小兄弟也改变了看法。不多久,他们觉察他是假和善。他当面奉承,阿谀学生,背地里却向唐巴齐尔告发他们的坏事,学生受了罚,他还装出悲悯的样子。但是他的毛病是有时要发脾气,一发脾气,便不能自制,于是假面具不除自落。欧仁兄弟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从此觉得还是唐巴齐尔好,人虽严厉,心地却老实。

  母亲竭力让他们少受饥饿之苦,每次来校,必带大量蜜脯、鲜果、面饼大类的东西。但是他们有同伴,食品尽管多,第二天便只剩了一场回忆。

  母亲的探视也使严峻的西班牙骇怪。雨果太太的生性虽不是喜怒毕露于外,却颇乐于接受孩子们的抚摩慰依。西班牙人认为这不庄重,不合规矩。拉蒙·德·贝奈丰忒和他的同院的三个弟弟,已一年多没有见他们的母亲。有一天,大家正在吃饭,膳厅的大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位太太,颜容高傲,穿着黑缎长褂,襟上缀着黑玉。拉蒙和他的弟弟们一见,肃然起立,走到她身边。她伸手给拉蒙,拉蒙吻手;其余的三个孩子,按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上前吻手,如此而已。这就是他们的母亲。

  兄弟之间,规矩也非常严。拉蒙是大哥,叫他的弟弟们用小名,弟弟们叫他,可必须称爵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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