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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旅行访问期间,没有隆重的宴会,没有庄重的祝酒词,也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他俩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与苏联文化界的新老朋友讨论问题,有时意见一致,有时则出现分歧。人们直截了当地触及了劳动营这一问题。西蒙·波娃听一个少妇诉说道:“整整一年时间,我父亲每晚都坐在手扶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等着他们来抓。他的战友一个个全被枪毙了,他至今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漏网的。”一个教授告诉他俩说:“1942年,我被送入一家劳动营,因为我宣传人道主义,反对枪杀战俘。”一个女教师说:“我父亲在劳动营关了6年,可斯大林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哭了。”西蒙·波娃后来回忆说,不知是出于厌恶,还是愚昧,抑或是官方有禁令,总之没有人给他俩详细讲述劳动营里的生活。听到的一则小故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位研究普希金的专家被送进一个劳动营,他放风说,自己在被抓之前,刚刚发现《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后一章,原始材料虽已失落,但他记得很清楚。假如能给他时间,他能把诗篇重新写出来。当局果然允诺了他。待他完成这一作品后,斯大林主义者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一个完全遂合他们心愿的普希金。直至犯人们从劳动营释放出来,那位专家才承认一切都是他面壁虚构而成的。

  乘坐作家协会交给他们使用的汽车,他们游览了罗斯托夫、基辅和列宁格勒。这次逗留,使他们对苏联有了更真切的了解。西蒙·波娃认为,如果认为俄国知识分子们取得的进展很小,那种看法是错误的。事实上冲破了许许多多阻挠和障碍的俄国知识分子,以往经历的种种矛盾,其中包括他们所否定的斯大林主义时期的遗产,都迫使他们为自己考虑,这就使得他们的思想在我们这个受他人制约的时代显得分外有深度。“在苏联,人们正在塑造自我,即使他们在此过程中要遇到重重困难,即使他们周围有着需要承受的挫折、倒退和错误,所有发生的一切也有着深长的意义”。

  3. 读者无法容忍她走向衰老

  1963年春,西蒙·波娃写完了《时势的力量》,于是年秋天出版。读者争相阅读,反响热烈。

  某些评论家则不以为然。

  他们认为自传不能算作文学作品,传记作者不能称为作家,而只能称为写东西的人。在他们眼中,西蒙·波娃写作这本书时丝毫未考虑作品的审美价值,而仅将一堆原始的、未加处理的材料公之于众。

  其实,西蒙·波娃认为,不管是小说、自传、小品文、历史著作还是别的什么体裁的作品,作者总是借助自己体验的独一无二性与他人取得某种沟通;他的作品必须使这种体验显现得一目了然,并烙上这种体验的烙印。而作者正是依靠其文体、语气和节奏把他的体验融入作品。没有哪种作品乍看起来就是不受一般法则制约的,也没有哪种作品先天注定是要失败的。通常说来,一部成功的作品即是想象层次上的一个独特天地。通过这作品,作者为自己提供了一个虚构的模式:萨特在宣称每个作家身上都寄生着“吸血虫”时,指的就是这个过程。

  鉴于此,她对人们的上述误解不以为然。然而,更加始料未及的是,她事先估计到这本书会得罪一些人,因为她在书中让读者忆及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恐怖,想让人们痛苦。孰料酷刑、大屠杀早成了遥远的往事,根本没有人为此而恼羞成怒,倒是一个根本不曾料想的原因:她在书的末尾毫不加掩饰地谈论年老,无意中得罪了好些读者,人们用信件或电话对她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说什么“每个季节都有其美丽之处”,说什么“人到50意味着进入辉煌的秋季,硕果累累,金叶遍地”。一位主持“孤独的心”专栏的女子声称,去做一次彻底的整容手术就能使西蒙·波娃面临的老年问题迎刃而解;一位女记者为了开导她,找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作样板,说这个女人乐于开餐馆、夜总会或时装店,因而青春焕然。即使对她充满热爱和赞美的读者,他们也认为西蒙·波娃应该一直是感觉年轻的样子,以免损害她在他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究其实,不少读者是把她当成偶像。他们乐于认为她永恒地保持安详,在与逆境,特别是与年老作较量时保持这种心态。然而,事实上任何生命除非夭折,都会走到某一转折点,在那里,人明显越过了一条边界,再也回不来了。就她本人来说,她在1958年到1962年这段时间里明显地感到自己变老了。因此她在《时势的力量》一书的“尾声”中自然而然地写道:

  老龄,远离它时,你会把它看得很遥远。而那些在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已步入老年的人,几乎都是年富力强的。曾记得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40岁了。”还没有等我从这一发现的震动中定过神来,我已经50岁了。当时攫住我的那种恍惚还留在我身上。

  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老了。当我看到印成铅字的“西蒙·波娃”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谈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而她碰巧是我。……

  为了确信自己真的已经变老,我只好站到镜子面前。40岁时,有一天我想道:“在那镜子的深处,老龄正打量着我,也正等待着我,这是无法回避的,总有一天,她会赶上我。”现在,她已经赶上我了。看到自己的脸——这不可思议的东西的时候,我经常目瞪口呆。我理解请人打碎所有的镜子的拉·卡斯蒂寥内。曾几何时,在别人的印象里,我对自己的外貌毫不在意。这正如那些身体健康、总能吃饱喝足的人从来不去关心自己的胃口一样。在那些我能够心平气和地观察自己的脸的日子里,我根本不去关心它,觉得它自己会照看好自己的。这种心绪到底还是结束了。现在,我已开始厌恶自己的外表了:朝着两眼耷拉的眉毛、向下松垂的眼泡皮、鼓胖过分的脸颊、因皱纹而使嘴角边产生的那种总是悲戚的神态。也许在街上与我相遇的那些人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与她年纪相符的五旬妇人,既不更老一点,也不更年轻一点。但是,我在看自己时,却感到脸已经遭到时间这一瘟疫的侵袭,对此又无药可救。

  而且,其间还将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从今往后要发生的非同小可的新的变故只会是灾祸了。要么我看着萨特先我而去,要么我死在萨特前头。一个人由于你的离去而痛不欲生,而你又无法抚慰他,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而他先弃你而去,因而也无法再与你说话,这同样可怕。……然而,我现在还是和过去一样,不愿去想自己灵肉俱寂的前景。我不无伤感地回想起读过的所有的书、到过的所有地方、积累的所有知识,这一切不会再增多了。各种音乐、各种绘画、各种文化、数不清的地方,一下子全都变得毫无价值,它们酿不出蜜来,也不会给任何人提供任何营养。……至于说那些各有定数的事物,我曾有过的那些经历,连同它们的井然秩序和随意排列——北京的京剧、韦尔瓦的竞技场、巴伊亚的candomblé、瓦德的沙丘、瓦朋西亚大道、普罗旺斯的黎明、梯林斯、卡斯特罗对50万古巴人演说的情形、一片云海中的玫瑰色天空、紫色的冬青、列宁格勒的白夜、解放的钟声、比雷埃夫斯上方桔黄色月亮、沙漠中升起的红日、托切洛、罗马,我曾谈到过和其他我未能提及的一切——它们也再不会在什么地方再生了。要是它们曾至少使地球变得充实,要是它们曾经孕育了什么……我眼前浮现起那一排迎风摇曳的榛树篱,心中回想起那句在我出神地凝视脚下的金矿时为抚慰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而发出的誓言:活好这一辈子。我丝毫没有食言。然而,当我回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那位年轻而又轻信他人的少女的时候,我才茫然若失地意识到自己受了多么大的欺骗。

  之所以产生这种“我受骗了”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西蒙·波娃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影子,而是缘于她对现实世界的罪恶、恐怖的深恶痛绝。同时,她这种失望还是一种本体意义上的失望。发现了人类的不幸,发现了那个把年轻人曾希望过的“绝对”夺走的存在的失落,于是,她写下了“我受骗了”的话。由于她写了些大彻大悟的话,有些读者就把她当作一个被年老和失望压倒了的女人。甚至还有精神病医生认为她的这种心态是抑郁症发作的表现,因而好心地提议帮助她治愈这种疾病。然而,常识告诉人们,写轻松读物的作者未必活得轻松,而写伤感和辛酸作品的人往往充满活力,如果一个人在精神上崩溃了,绝望了,他还能写出任何东西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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