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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上校清清嗓子,念了一遍:

  “从1863年1月1日起,在抗拒合众国的任何州或州内的部分地区,凡委身为奴的人,将永远获得自由。签名: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美国陆海军部司令阿伯拉罕·林肯……”

  哈丽特身子一晃,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把枪从肩上取下,用它支着身体。

  “您不舒服吗,哈丽特?”上校问道。

  “不,我很好,从没有这么好过。把这张报纸给我吧,先生!”

  “您不识字啊!”

  “没关系。我想让大伙看看。他们也不识字,可是他们应该看看,用手摸摸。”

  蒙哥马利把报纸递给她,但她没有接。她好像浑身瘫软了,忽然蹲下去,轻轻地倒在地上。

  “是昏晕了,”上校猜出来,“不该这样突然地告诉她这个消息。不过,谁又能估计到,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会晕倒呢?……喂,来人哪,快去叫卫生员!”

  晚上,黑人们在住地欣喜若狂地跳舞,他们唱道:

  把杰弗逊·戴维斯吊在枯苹果树上,

  再加上他那一大串帮凶,

  我们高唱圣歌纪念约翰·布朗,

  他的灵魂指引我们投入战斗!

  ①戴维斯·杰弗逊,叛乱的“美利坚同盟”总统,南方种植园大头目之一。

  医生站在重病室门槛上,双手叉腰,对着整个病室嘀咕道:

  “现在,他们的病都会好起来了!”

  3. 黑风暴

  掩护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港湾入口的炮台中,现在还可以看见瓦格纳炮台。这是一座昏暗的长方形石垒,陡峻而光滑的石壁上有一些黑森森的炮孔。这是巨型大炮的射击孔。炮台坐落在海岛上,早已荒芜,空荡荡的,石壁已被球形炮弹击毁。炮台外面,满是斑斑点点的弹坑。旅游者还随处可以看见人们当时刻下的一些日期和数字:“1863年7月18日”,“双方死伤共1689人”等。

  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在湿润的晨曦中,传来一阵阵号令声、叫骂声、皮靴踩在泥水中发出的嚓嚓声。联邦军的九个步兵团在海滨浴场登岸,占据了小岛的一个角落。

  哈丽特和简·贝利站在运输舰的甲板上。一连黑人士兵,枪筒挂上刺刀,等待着登陆的命令。这个连队属于美国各地有色人组成的第54马萨诸塞混合团,戴维·金布斯和平奇都在这儿。

  戴维穿着硬领军装,挎一条沉甸甸的行军背带。简·贝利忧虑不安地用目光审视着他,他却报之以淡淡的一笑。瞧着简·贝利用皮带扎着的蓝色短衫,瞧着她圆脸上那一对宽宽的俊眼,瞧着她腰上挂那只红十字挎包,他说:

  “要镇静,简!”

  “我不觉得紧张。”简·贝利说,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个简·贝利算哪号人哪!”哈丽特说,“你还记得吗,她不会赤脚走路,老怕扎伤了脚?”

  “我也不知道她属于哪号人。”戴维说。

  “她老需要别人照顾。”哈丽特说下去,“我至今还在想,她该留在家里才对,可她总要和丈夫形影不离。”

  简·贝利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来参加战斗,是自愿!”她说,“难道你是自愿来打仗的吗,哈丽特?”

  “不,”哈丽特答道,“我并不是自愿,不过,我就跟那个捕杀鳄鱼的黑人一样,还是来了。”

  “我什么鳄鱼也不怕!”简·贝利挑衅地答道,“我可不是你!”

  “你们都别吵了。”戴维出来劝解,“这不是斗嘴的地方。马上要发号令了,我们就要出发了。”

  他看了连长平奇一眼。这位过去的农场主正背着双手站在一边,嘴里叼着烟斗,遥望海面的大雾。

  “你自己过去也求人帮过忙呢,哈丽特,”平奇说,“你还记得半夜敲门找我的事吗?”

  “是啊,平奇上尉,您说得对。”哈丽特答道,“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那天深更半夜,在农场里……您对我说过,要是没人追击我,就走一条直线。到天亮时,我就自由了。”

  “记得的,简直记忆犹新,你要刀子,但我没给你。你就走了……”

  “我们也要赶上你俩!”简插了一句,“我们已经自由了,也有了武器。”

  “不错,现在美国已经承认我们是人了,”戴维说,“我们应该走得更远、更远。现在什么都一清二楚了,是不是,上尉?”

  平奇在靴子上敲掉烟斗里的灰烬。

  “现在,我们只好冒着大雾进攻了。”

  “听说大炮一响,雾就会散去。”戴维说。

  一盏红灯在岸上挥舞,上校的声音从船台梯上传来:

  “第五连,跑步前进!”

  “哈丽特,再见!”平奇喊了一声。

  “再见了,平奇!朋友中的朋友!”哈丽特回答他。

  步枪哗哗作响,皮靴嚓嚓有声。平奇的连队拉成一条长蛇,越过跳板,消失在浓雾中。

  只听戴维在远处喊道:

  “哈丽特,你要多照顾简!”

  “他们有多少人能再回来呢?”哈丽特低声说道。

  简·贝利走过来,默默不语,抱住哈丽特。

  “这没什么,姑娘,”哈丽特说,“他们要让普天下瞧瞧,什么叫做黑风暴!”

  从大海上空划开一道紫色的闪电,一瞬间,茫茫大雾被照了个通明透亮。低舷战舰“铁甲号”的旋转式炮塔,向瓦格纳炮台射出第一颗150磅的重型炸弹。过了一分钟,6艘装甲舰和3艘炮舰的所有舷炮都一齐开火了。

  士兵们眼前一片烟雾腾腾,烟雾忽而是灰黑色,忽而是玫瑰色,把轮船和炮台的石壁掩盖得无影无踪。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远处,一根根火柱腾空而起。瓦格纳炮台却寂然无声,没有回击一枪一炮。

  “好一幅美景!”第五连侧翼有人发出一声赞叹,“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叛匪可能已经彻底完蛋了!”

  “不,他们钻进了地下。”戴维说,他正紧张地注视着白茫茫的浓雾。

  “伙计们,这其中还大有阴谋,”平奇上尉说,“不过,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我们是英勇善战的人!”

  喇叭响了一声,歇一下,又响了一声。这一次喇叭声又悠长,又清晰。上校“哗”地抽出军刀,他的声音高昂洪亮:

  “五十四团,跟我冲啊!”

  炮声停息下来。静寂中,又响起咚咚的鼓声。

  全团士兵端着刺刀大步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几分钟后,右翼落后了。因为他们走进了一个狭窄地带,一边临海,一边是沙丘。中心与侧翼脱开了。在离炮台50米远处,他们在黑暗中遇到一条深达一米半的水沟。

  这时,炮台如爆炸似的发出巨响,堡垒四周的火力形成一条火带,南方人的大炮一齐吐出了巨大的火舌,霰弹嘶嘶尖叫。战士们一个个应声倒进水沟。

  平奇紧握刺刀,走在连队前面。

  “你说得很对,金布斯!”平奇怒冲冲地吼道,“他们真可恶,他们全躲在地下……”

  士兵们早已不是在行走了。他们跳过一具具死尸,飞奔着,聚集到水沟里,水没到了胸脯。这时,堡垒里开始用榴弹炮射击,炮弹在水沟里炸开了花,把一股股水连同死尸抛向空中。

  “不要怕,伙计们,前进,只许前进!”平奇高喊着,“要叫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第五十四有色人团牺牲了不少人,但仍旧向瓦格纳炮台陡峭的石壁那边猛冲。队列已被打散,一群群士兵踏着炮台胸墙的凹坑往上攀登。敌人发来一阵排射,他们跌落下来,别的士兵赶紧接替他们,继续往上爬去。

  “跟上!”平奇喊道,“再跟上!”

  在火光闪烁的背景上,他的身形有好几秒钟变成了一个黑影。他高高地站在胸墙上,用刺刀左砍右劈。他的四周,黑人们用刺刀拼搏,南方人用大炮通条自卫,双方混战成一团。突然,火光一闪,平奇同他连队里的五六十个士兵一起,没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倒进了水沟。

  胸墙上的白刃战打了十多分钟,戴维却觉得比一小时还久。他两次被击倒在岩石上,又重新爬起来。后来,他终于觉得两条腿就像两只鼓鼓囊囊的棉袋,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惊惶地叫了一声,滚进水沟里。

  第五十四团的士兵损失了约三分之一后,撤退下来。由“二线”兵力接替,再次对堡垒发起进攻。他们冲进去,又被敌人的后备力量打退。浓雾消散的时候,形势已经十分清楚:瓦格纳炮台仍然在南方人手里。炮台守军用颤抖的双手把十字五星红蓝旗——一面被榴弹炸得千疮百孔的南方战旗——升上了旗杆。

  第二天,签订了停战协定。联邦军官们到堡垒石墙边找寻上校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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