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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懒懒的阳光移到毯子上时,米开朗琪罗才好不容易抑制了亢奋的神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时有人推开门。

  洛多维科拿起桌上的几张素描图,浓浓的眉毛顿时扭结起来,他简直看不懂:

  五个手指只剩下一节节骨头,毫无生气地串联着,直挺挺地垂下。

  一股股肌肉伸缩交叉着,还被仔细地添上淡淡浓浓的阴影,就像一只剥去皮的血淋淋的硕大羊腿,紧张地弯曲着。

  灰暗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肆虐飞舞,扑向捂着脸的行人。

  一夜的大雪将佛罗伦萨埋在银白色的世界里,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发出刺目的冷光。

  米开朗琪罗不停地搓手,哈出的可怜热气很快被冰冷的世界无情地吞噬。

  火点着了,潮湿的木柴冒出了呛人的浓烟,弥漫着他的简陋工作室。

  这时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一股冷风闯了进来。

  几十分钟后,米开朗琪罗的嘴唇冻得乌青,跌跌撞撞地进了梅迪契宫。

  “米开朗琪罗,我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你的光临。”胖胖的乔万尼裹着红衣主教的宽大袍子,看上去像吹足气的皮球。

  壁炉里的火在他的身后烧得正旺,这里原来是罗伦佐殿下的书房,米开朗琪罗太熟悉了。

  坐在宽大软椅上的皮埃罗殿下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米开朗琪罗,这里是春天,把厚厚的衣袍脱了吧。”

  他的堂兄吉乌利奥站在胖胖的乔万尼身边,更显得潇洒倜傥。

  “今天是我的生日,早晨刚起来,我就说要堆一个大雪人。你的雕刻手艺那么好,一定不会使我和大家失望的。”吉乌利奥很有礼貌地说着。

  “多美的景色,多纯洁的银白世界。”皮埃罗的妻子穿着低领的银饰长裙,蓝宝石的装饰随着她丰满胸脯的起伏而一闪一亮。

  她站在窗边发出了诗一般的赞叹,却不曾回头,仿佛屋里并没有进来一个冷得哆嗦的米开朗琪罗。

  诱人的壁炉火光仍在书房里闪耀着,窗外的米开朗琪罗却已被白雪冷光刺花了眼。

  他不停地弯腰铲雪,堆雪,机械性地重复着几个动作。

  他不愿意动脑子,也不愿意停下来喘口气,因为他太冷了,单薄的衣袍像一层冰。

  “喂,往这边加一点……那边太厚了。”皮埃罗殿下的随从不停地跑出跑进,随时传递着屋里每个人的旨意。

  米开朗琪罗身上似乎有些暖意了,但两只脚却冻得疼痛,十个指头好像失去了知觉。

  他忍不住把指头伸进了嘴里,吮吸着,暖一暖。

  屋里的人不知为什么都哈哈大笑起来,皮埃罗殿下的随从端着一盘香肠跑过来,说:“殿下命令你吃香肠,不准吃手指。”

  四周的窗户里好像都传出了刺耳的笑声,无情地敲打着他的耳膜,放肆的笑声随着讨厌的寒风飘出了高高的宫墙。

  他的眼睛睁大了,两只手不由得抖动着,几缕头发被风吹到了一边,露出了他充满智慧的额头。

  他像一尊古希腊雕刻的阿波罗神像。

  回家后,他害了一场大病,不时地说一些可怕的呓语。

  他全然不知宫里都在流传着皮埃罗殿下的赞语:宫廷里有两个奇人,一是会堆大雪人的米开朗琪罗;二是西班牙的飞毛腿运动员,即使皮埃罗骑马都追不上。

  洛多维科得知后,气得在家里像小孩子一般大哭一场。继母卢克丽娅不停地划十字,她不明白皮埃罗殿下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一起堆雪人。

  “上帝嘲笑无辜者的遭遇,把世界交给邪恶的人,使所有的审判官都瞎了眼。”如今已当修士的利奥纳多也在为米开朗琪罗祈祷。

  米开朗琪罗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不过他有时一个人对着镜子,一看好半天。

  镜子里的他像个怪人,有时眉毛上扬,嘴巴张大,像一头捕猎羊羔的猛兽;有时嘴唇变得柔和,眼睛眯成一道弯月,在微笑、讥笑、大笑;有时凝神沉思,也时不时偷偷朝镜子里看上一眼。

  他在研究面部肌肉的作用,想知道哭笑哀怒是怎样运动的。

  比奇利尼院长,需要一个安放在祭坛中央的耶稣十字架,要用胡桃木雕刻,而不是米开朗琪罗擅长的大理石。

  米开朗琪罗想为偷偷解剖尸体一事赎罪,所以主动向比奇利尼院长提出想为教堂做些什么。

  但是,他一拿起素描本,勾画耶稣临死前痛苦扎挣的面目,就会想起堆大雪人的那一天。

  自己平时苦苦追求古希腊完美理想英雄,却不幸成了皮埃罗殿下等人寻欢作乐的嘲弄小丑,自己这只又想创造伟大的艺术美的手,却成了堆造毫无价值的雪人的可怜工具。

  耻辱、悔恨、悲凄和愤怒交集在一起,残酷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他与耶稣的悲剧遭遇是何等的相似。仿佛看见临刑前的耶稣的圣衣被扒下,露出了瘦长的裸体。

  钉死耶稣的令人心悸的“嘭嘭”敲打声,好像变成了他拿铲子拍雪人的声音。

  一个士兵还不解恨,在耶稣的胸部肋骨下狠狠地再刺一枪,鲜红的血渗透了十字架。

  “啊——”

  米开朗琪罗大叫一声,他再也忍不住了。

  比奇利尼院长的办公室里散发着油和蜡的刺鼻气味,耶稣十字架斜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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