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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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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套做工精细的灰色中山服,上衣口袋上方别着一枚“为人民服务”的小徽章,端坐在谈判桌对面,身子稍向前倾,双臂放在桌子上,有时,他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右臂显得有些瘦弱——这是长征途中一次受伤留下的永久性的纪念。他已是七十三岁的人了,但他那向后梳的头发仅仅略呈灰白,而且有一点弯曲:黝黑的肤色则差不多与地中海人相似,和其他的中国人不大一样。 在正式的会议上,他轮廓清晰的面部的表情始终比较严峻;在听我讲话时,头总是侧向一边,同时两眼紧盯着我。亨利·基辛格曾经把周思来比作眼镜蛇:静静地蜷伏着,保持着出击的姿势,以便伺机猛扑过去。曾经用来描述查尔斯·帕纳尔这位十九世纪的爱尔兰伟大爱国者的警句,完全可以用到周恩来身上:他是重冰覆盖下的一座火山。 周恩来懂英语、法语、德语、俄语和日语。所以在他听完翻译前,就已经知道我所说的意思了,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他偶尔还纠正翻译的译文,使之能够更精确地表达他的思想及各种差别细微的词义。他讲话时不用提纲,并且很少带他的助手参加讨论。他讲话很有逻辑,完全使人信服。为了加强话语的份量,他有时还降低声音,或点头以示强调。 周恩来身材瘦削,似乎显得有些虚弱。然而,他精力之充沛却超过他许多年轻的助手。由于肩负了大量的工作,他工作很长时间,总是起早睡晚,在他担任总理兼外长时尤其如此。 他经常利用清晨的零星时间会见外国来访看,谈话继续到日出,谈话结束时,精神却仍然星烁如初。 随着非正式的宴会和观光活动的增加,我们的互相了解加深了;周恩来的姿态也更加开朗,表情更加丰富了。他经常靠在椅背上,用富于表现力的手势来增强谈话效果。当要扩大谈话的范围,或是从中得出一般性结论时,他经常用手在面前一挥;在搁浅的争议有了结果时,他又会把两手放在一起,十指相对。在正式会谈中,他对一些俏皮话暗自发笑;在闲聊时,他又变得十分轻松自如了,有时对善意的玩笑还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开怀大笑时,两眼闪射出快乐的光芒,脸上皱纹显露,显示出这是发自于内心的真正的喜悦。 在国宴上,周思来和我彼此都用茅台祝酒,而不用这种场合中常用的传统饮料香槟酒。茅台是一种烈性酒,用粮食酿成,含酒精高达五十度以上。曾经有一个笑话说,有一个人由于茅台酒喝多了,饭后点香烟时,他爆炸了。在一次宴会上,周思来点燃了一根火柴,放在装有茅台酒的杯子上来证明它的可燃性,这杯酒果然不久就燃光了。 我们绕着宴会厅与五十多位高级官员碰杯,我注意到周恩来向每个客人祝酒时,只用嘴唇轻轻碰碰杯沿。当我和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时,都还拿着原来的那杯酒,坐下来休息。谈到酒量,周恩来对我说:在长征途中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一天喝了二十五杯酒,这使我非常惊讶。由于年龄的原因,他的酒量已被限制到二、三怀。我记得曾经读过一段书,说红军在长征途中曾经攻占了生产茅台酒的茅台村,把那里的酒都喝光了。 周恩来夹夹走江湖卖药的人常有的那种目光,对我说:长征中,茅台酒被看作是包治百病的“万应良药”。 我们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政治、历史和哲学。所有这些周恩来都很在行,周恩来是一位由学者转变成了造反者的人,但从未失去学者敏锐的头脑和深刻的思想。然而,他的意识形态有时也会影响他对一些问题的思考,使他曲解他读过的历史。例如,在我们的谈话中,他在提到法国革命战争中反抗殖民主义者的军队时,称它为“志愿军”。事实上,在当时的法国军队中,除了象拉法夷特(Lafayette)这样的少数人外,都是受过训练的职业军人,他们为了反对英国军队这一政治目的而战斗。 周恩来还对我说:林肯发动内战是为了解放奴隶;他之所以获胜,则是因为“人民”支持他。事实上,林肯这位历史上少见的伟人和中国人崇敬的人物之所以进行内战,并非为了解放奴隶,而是为了使南方回到合众国中来。他发表《解放奴隶宣言》是一个明智的策略。但它只是要解放在叛乱的州中的奴隶,而不是解放仍留在合众国中的边远各州的奴隶。林肯坚定不移地反对蓄奴,但他首先考虑的是拯救合众国。 虽然周恩来是一位具有献身精神的革命家,但他安然居于古老的北京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平静、优雅地在其中活动,象一位君主时代的圣哲一样。看见他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人,谁也想不到他就是那场专门为了征服世界、改造文明和改变人性的运动的领导人之一。宫殿里的装饰,是中国过去受人尊重的标志。这些宫殿用豪华的中国风景画和金、银、玉石制成的古代艺术品装饰起来,这里丝毫没有北京街道上四处张贴的宣传标语的痕迹。 那里的艺术品和装饰品的精美程度,可以与周恩来的品格和他处理国家事务的完美技巧相比美。周恩来的敏捷机智大大超过我所知道的其他任何一位世界领袖,这是中国人独有的、特殊的品德,是多少世纪以来的历史发展和中国文明的精华的结晶。在谈话中,周恩来仔细地分辨每个词语的不同含义及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在谈判中,他用迁回的办法,避开争议之点;在外交上,他有时善于通过似乎不重要的事情来传递重要的信息。 周恩来和我所遇到的其他中国领导人都极有兴致地向我提到:乒乓球队的交流为我们两国关系的突破揭开了序幕。他们似乎都很欣赏取得这一外交突破的成就的方法,就象欣赏已经取得的成就本身一样。例如,毛泽东说过:中国曾经坚持在改善关系前,应该解决所有的主要问题,这确实有点“官僚主义”。他说:“后来,我看你做得对。于是我们就打起乒乓球来了。” 周恩来也具有另一种罕见的本领:他对琐事非常关注,但没有沉湎于其中而不能自拔。我们在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应邀去观看体育和乒乓球表演。当时天已经下雪,而我们预定第二天要去参观长城。周离开了一会,我以为他是去休息室。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亲自去关照人们清扫通往长城路上的积雪。第二天,路上洁净得如同不曾下过雪似的。这个例子是很典型的。 我还发现,在机场欢迎我们的仪仗队是周恩来亲自挑选的。这些士兵身体健壮、魁梧,穿着整洁。周本人还亲自为乐队挑选了在晚宴上为我们演奏的乐曲。我相信他一定事先研究过我的背景情况,因为他选择的许多曲子都是我所喜欢的,包括在我的就职仪式上演奏过的《美丽的阿美利加》。在结束这次旅行后,国务卿威廉·罗杰斯告诉我:有一次,在他与周恩来会谈之前,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妇女,递给周恩来一份报纸清样请他过目。这是周为第二天报纸编排的头版。 对于周恩来来说,任何大事都是从注意小事入手这一格言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虽然亲自照料每一棵树,但也能够看到森林。 周恩来还具有其他中国人的品德——不可动摇的自信心,它来自中国人民享有的几千年的优越的文化传统。然而,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遗产也有着两种不同的认识。 一方面,这种认识与过去两个世纪中中国所遭受的民族耻辱所引起的自然的愤懑是结合在一起的,使他们对外交上丧失尊严的现象极其敏感。我有一位名叫哈罗德·李的朋友是牛津大学毕业生,香港居民。他对中国人和西方人的心理都有超乎寻常的了解。他曾概括地描述过中国人对待外部世界的态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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