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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晚上,他对她谈起一个石匠在自家花园里挖出来的东西:古希腊的智慧女神铜像。当时,他觉得这女神在向他微笑。玛格丽特是否在留心他寻找模特儿的事情?她难道不希望拉斐尔把她画到壁画上去吗?拉斐尔若是用自己的画笔给她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让她超越人类有生有死的法则,她会高兴吗?当她一个人在家里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也想拿起画笔来,亲手画一条线、一张脸或是一个图案呢?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他:“你不能早一点回家来吗?”

  有一天,拉斐尔突然对玛格丽特说:

  “你今天不要穿衣服了!”

  又不是在床上,拉斐尔哪来这么高的兴致?

  不过,她很快明白了拉斐尔的意思,慢慢脱去身上的衣衫。

  拉斐尔挑选出一条像空气一样薄而透明的纱巾,搭在玛格丽特头上。当她用拇指勾住纱巾,而食指自然地压在胸前时,她的手似乎也变成了珍贵的装饰品。现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妨碍视觉。轻轻飘动的纱巾烘托着充满青春活力和美的肌体,奇妙地把淡淡的影子投在肚子上。

  肉体之美现在成了模特儿惟一的装饰品。无论是戒指还是耳环,都没有分散对于这闪耀着珍珠贝光泽的人体之美的注意力。

  若是让拉斐尔的助手皮奥姆波来构思她的肖像,会把她画成什么模样呢?她用纱巾衬映的半裸比一丝不挂的全裸更令拉斐尔入迷。她的娇躯是如此和谐,她全身的明暗对比是如此奇妙。若是所多玛,他会如何处理这一题材呢?他会如何表现她超乎时空的平静以及她的肌体所焕发出来的一切呢?拉斐尔的画家朋友们会在玛格丽特身上看到什么呢?或许,他们会觉得她不爱说话、富于幻想、性情内向吧?她的眼睛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容。拉斐尔发现,正是她心态和表情的这一微妙变化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整体和谐。

  他如此强烈地爱玛格丽特,能在想像中看到她眼神里那神秘莫测的东西,他将这称之为魅力。当他在实际上捕捉住这一表情将它表现出来时,真是高兴极了。他是在第一幅速写上就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还是在第十幅上才获得呢?

  不过,玛格丽特清晨尚未醒来时的面容最为温柔:上面既没有留下夜间情欲的痕迹,而白昼的操心也还未使它显得忧郁。

  他往窗外看去,迟迟醒来的城市刚开始一天的生活。老头子、老婆子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裳,蹒蹒跚跚地到教堂去。农民用马车从坎帕尼亚送来了早熟的水果。屋里依然十分宁静,外部世界的喧嚣还未使玛格丽特平静的面容受到惊扰。他拉开窗帘,屋里顿时充满了阳光。

  当他由于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而感到疲倦时,他就用水果来提神。

  玛格丽特也喜欢水果,他们常常拿水果当饭吃。门从屋里锁着,此时谁也无权进来。玛格丽特的这幅像要求他倾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玛格丽特是否听说了玛利亚的事情?她从不提多余的问题。或许这正是她驾驭他的诀窍吧?她从不让嫉妒来使他们短暂的相聚蒙上阴影。

  此时他们柔意绵绵地待在一起,远离忙忙碌碌的世界……当玛格丽特只用透明的轻纱遮掩裸露的胸脯坐在他面前时,她感到幸福吗?罗马的头号大师在画架前细斟慢酌。向自己的目标移动,就像在摸索着前进一样,与他画那些圣母像大不相同。然而青春易逝,岁月无情,她的眼角很快就会出现第一条鱼尾纹,她娇美的肌体转瞬就会衰老枯槁。可是她在画上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她坐在他面前,不时地冷得发抖,因为屋里不够暖和。此时,她想:

  他能把我心中想的东西画出来吗?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呢?画家们关于构图、色彩和透视的谈话会读出什么结果来呢?现在,对于拉斐尔来说,我的肌体——胸脯、脖子、眼睛以及脸上淡淡的光影便是他惟一的审美尺度。

  拉斐尔在为玛格丽特画像时,自己也在发生变化。他变得更有精神也更年轻了。平时,他回家来时总是精疲力尽,郁郁寡欢,似乎连坐下来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将她拥进怀里时,他脸上才会现出红晕。

  而现在,壁炉里的劈柴燃起的烈焰映亮了屋子,圣母像下的烛光在轻轻摇曳。他浑身充满激情,成了他自身和他想画在画布上的一切的主宰。

  这时,他就成了用色彩来创造新生命的造物主。画布上还未出现最终的形象,还在打底色,而桌上还摆着几幅草图。他挥动画笔,画得肯定而又准确。直到他将蜡烛吹熄,或是急不可耐地用手将燃烧的烛心掐灭,他的脸上才出现情欲。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只有她的肉体在昏暗的床上闪耀着金光。

  大师现在属于她了。他想到了巫术。他在画完她的像之后,是否就能完全控制她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将使她永远成为自己的人,而她就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巫术。有朝一日拉斐尔对玛格丽特说:“我们美好的游戏到此结束。”她会作何反应呢?

  不,离结束还远着哩!薄薄的轻纱半掩着玛格丽特的裸体。她的面部表情还未接受拉斐尔的控制:他还不能命令她如何将恐惧与回忆结合在一起,她的眼角何时该闪现淡淡的笑意,而眼睛何时又得蒙上一层忧伤的神色。他要从她的千百种表情中选择最佳的一种,因为他不是凭想像画妖精,而是描绘她本人,她的肌肤,她的头发,她那半罩着轻纱的肉体,惟一的、独一无二的肉体。他得同时把光和笑容都表现出来。

  直到正午,他才让她站起身来。转瞬之间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忘却了一切,似乎时间已在他们身边凝固了。

  小朱利奥来叫拉斐尔。吉基的别墅又有一面墙准备好了,大师得去看一下是否可以动手画。这总是令人激动的神秘时刻。此时,画家的工作将与泥水匠的劳动融为一体。泥水匠比较了解材料的性能,因而担负了大部分抹灰浆的工作。在最后一层灰浆干透之前,画家就得着手工作,将这一天要画的那一部分草图在墙上划出印迹。拉斐尔习惯于用锐利的钉子画轮廓。工匠与画家、技巧与天才的结合取得了罕见的成功。

  平常,小朱利奥不用通报就能闯进大师的住宅,可是这一次守门的仆人却不让他进去。小朱利奥站在门外,即已闻到强烈的油彩味。

  他独自一人回到吉基的别墅,对他的师兄们说:“他显然是在画油画,不知在画什么,反正不准我进屋去。”

  拉斐尔避开他的助手们,独自关在家里画了好几天。他们猜想:他若画的不是面包女郎,那才怪哩!

  如同写情诗不用请助手一样,拉斐尔为情人画像自然也勿需别人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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