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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3

  他在上午邮班中收到泰奥的信和附寄的一百法郎。泰奥在一日过后好几天方才能够寄出。他奔出去,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在邻近的她的前园里翻土,便问她肯否来为他摆姿势,他给五十生丁。老妇人欣然答应。

  在工作室里,他让她坐在烟囱和边上放着一把小茶壶的炉子旁,衬着呆板的背景。他在寻求色调,老妇人的头部很有光彩和生气。他用不成熟的、过于讨好的格调,作了一张四分之三的水彩画。那妇人坐着的一角,处理得很柔和、平稳和多情。有一个时候,他感到很难,枯燥无味,容易画坏,现在得心应手了。他在纸上苦心经营,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思想。他感激克里斯廷为他所做的一切。缺乏爱情的生活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害不了他。

  “情爱使人滑润,”他一边顺利而自在地画着,一边低声自语。“真奇怪,为什么米什菜老爹竟然从来没有提起呢。”

  响起了敲门声。文森特请特斯蒂格先生进来。他的条纹裤笔挺,他的圆头棕色皮鞋镜子一样晶亮,他的胡须剃得净光,他的头发在边上整齐地分开,他的衣领雪白,无懈可击。

  特斯蒂格看到文森特有一个真正的工作室,并在努力作画,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看到年轻的艺术家们取得成功,这是他的癖好,也是他的天职。

  但他要那种成功通过有条不紊的、预定的途径实现。他感到一个人最好先以惯常的方式方法努力,失败,然后再打破一切清规戒律,取得成功。对他来说,法规远比胜利来得重要。特斯蒂格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他期望人人都同样地善良和诚实。他不承认有这样的环境,它可以把恶变成善,超度罪孽。

  把作品卖给古皮尔公司的画家们懂得:他们必须信守法规。如果他们违反这个高尚品行的指示,特斯蒂格就拒绝处理他们的作品,即便那可能是杰作。

  “啊,文森特,”他说,“我真高兴,你竟然在作画。那就是我之所以喜欢拜访我的艺术家们的原因。”

  “你跑那么多路来看我,实在过意下去,特斯蒂格先生。”

  “没什么。你搬到这儿来以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你的工作室。”

  文森特望望床、桌、椅、炉子和画架。

  “没有什么可看的。”

  “别介意,努力干起来,很快就能拿出象样的东西来的。莫夫告诉我,你开始画水彩了,水彩画的销路很好,我一定能替你卖掉几张,你的兄弟也一定会的。”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先生。”

  “你的精神似乎比我昨天看见你的时候要好得多。”

  “是呀,我生过病。但昨天晚上好了。”

  他想到酒、杜松子昔艾酒和克里斯廷;如果特斯蒂格晓得这些,他会讲什么呢,文森特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想看看我的速写吗,先生?你的高见对我是宝贵的。”

  特斯蒂格站在一张一个老妇人穿着白围裙、衬着绿色的、过于讨好的背景的画前。他的沉默不象文森特所记得的在普拉茨广场的那么雄辩。他倚撑着手杖,片刻后,把手杖挂在小臂上。

  “对,对,”他说,“你在过来了。我敢说,莫夫会使你成为一个水彩画家。这要费点功夫,但你能成功。文森特,你得赶快画,才能自食其力。

  对泰奥来说,每个月寄给你一百法郎是很吃力的。我在巴黎的时候,看出了这一点。你应该尽快地自食其力。现在我很快就能买下几张你的小品了。”

  “谢谢你,先生。多谢你对我感到兴趣。”

  “我要使你成功,文森特。那意味着古皮尔公司的生意。一旦我开始出售你的作品,你就能弄一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室,买点象样的衣服,参加一些社交活动。那是必须的,如果你想以后卖掉油画。好吧,我还得上莫夫那儿去。我要看看他为巴黎沙龙所作的斯赫维宁根。”

  “你会再光临吗,先生?”

  “对,当然啦。一、二个星期后。要努力干,给我点成绩看看。你必须为我的拜访付出报酬,知道吗?”

  他握手,离去。文森特又重新埋头作画。如果他的工作能维持他的生活,即使是最苦的生活,该多好呀。他并不要求很多。他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必性急了,他可以让自己慢慢地摸索自己的道路,扎扎实实地通向成熟,通向他在寻找的表现形式。

  下午邮班送来德·博克的一封短笺,用的是粉红的信纸。

  亲爱的凡·高:

  明天上午我把阿茨的模特儿带到你的工作室来,我们一起画。

  德·博

  阿茨的模特儿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妙龄女郎,索费一法郎五十生丁。文森特很高兴,因为他永远不可能雇请她。小火炉里的火很旺,不穿衣的模特儿在炉旁可以保暖。在海牙,只有职业模特儿才肯裸体。这惹恼了文森特;他要画的是那些老头和老妇的身体——有色调和个性的身体。

  “我带来了我的烟草袋,”德·博克说,“还有我管家准备的一点午饭。

  我想,我们恐怕不必再出去了。”

  “那末让我试试你的烟草。我的烟草在早晨抽起来太辣了。”

  “我准备好了,”模特儿说。“你们给我定姿势吗?”

  “坐着还是站着,德·博克?”

  “先画站的吧。我新近的风景画中要几个直立的人物。”他们画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模特儿累了。

  “我们画坐的吧,”文森特说。“让她轻松点。”

  他们一直画到中午,各自伏在自己的画板上,偶而交换几句关于光线和烟草的话。德·博克解开午餐食品,三个人围着炉子吃了起来。他们律律有味地嚼着薄薄的面包片、冷肉和乳酪,一面打量着早晨的画。

  “奇怪,一旦你开始吃起来,你就能对自己的画有一个客观的观察。”

  德·博克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请吧。”

  德·博克已经画好了女郎的脸部,画得很象,但她身体的特性一点影子也没有。那只是一具完美的躯体。

  “哎呀,”德·博克看着文森特的画嚷道,“你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她的脸呀?这就是你所谓的灌注热情吗?”

  “我们不是在画肖像,”文森特答道。“我们是在画人体。”

  “脸不属于人体,那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看看你画的腹部,”文森特说。

  “怎么啦?”“看上去好象充满了热气。我看不到一寸肠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看到这可怜的姑娘的肠子挂在肚外呀。”

  模特儿自顾自吃着,一笑不笑。她认为不论怎样,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文森特把他的画放在德·博克的旁边。“请看看,”他说,“我画的腹部是充满着肠子的。你一看就知道,成吨的食物缓慢地、曲折地穿过迷宫。”

  “那与绘画有什么相干呢?”德·博克问。“我们不是内脏专家呀,是吗?人们看我的画时,我要他们看林中的雾景,云背后的通红夕阳。我并不要他们看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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