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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文森特跟着雅克出去,走进寒冷的夜晚,立即冲入矿工的峡谷。矿工们的棚舍都是些简陋的单间木房,这些房子的排列毫无计划,不过是角度不同地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构成了一座垃圾满径的迷宫,只有那些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特踉跄地跟在雅克后面,被岩石、树干和垃圾堆绊跌。大约走了路的一半,便到达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线光从屋后的小窗里透出来。德克拉克太太出来开门。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峡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样。泥地、草顶、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条挡风。屋后两角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睡着三个孩子。屋里只见一只椭圆形炉子、一张木桌、几条长凳、一张椅子,墙上钉着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杯壶。象大多数博里纳日人一样,德克拉克也养一头山羊和几只兔子,这样就可以难得尝荤。山羊躺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伏在炉子后的一堆草上。

  德克拉克太太把门的上半部分打开,看看是谁,然后让两人进屋。在结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个矿层里干了许多年的活——顺着车轨把小煤车推到记数站。她的大部分元气已经耗尽。虽然她还没有欢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已经憔悴不堪,未老先衰了。

  德克拉克坐着,椅子斜倚在炉子不热的一边,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来。

  “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没来我家了。看到你真高兴。向你的朋友表示欢迎。”

  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拖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胸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

  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脸显得有点歪斜。

  “凡·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牲。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设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扯谎吗,弗内?”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脸看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跛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面包、酸乳酪和黑咖啡,一年之中也许有一次或两次,吃肉!如果他们一天再扣除五十生丁,我们只好饿死!我们无法再把他们的煤弄上来,那就是他们不再克扣工资的原因。我们在死亡线上挣扎,先生,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如果我们得了病,就被开除,一个法郎也不给。我们象狗一样地死去,而我们的妻子儿女只得靠邻居的救济帮助。从八岁到四十岁,先生,在黑暗的地下三十二年,然后是躺在路对面小山上一个洞里,好把一切统统忘记干净。” 10

  文森特发觉矿工们没有知识,未受过教育,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他们干起那苦活来,却聪明麻利。他们勇敢、坦率和敏感。热病使他们消瘦苍白,有气无力。他们的皮肤毫无血色(他们仅在星期日才见得到太阳),布满着无数黑色斑点。他们有着无力反抗的受压迫者的那种深陷失神的眼睛。

  文森特觉得他们有吸引力,他们象曾德特和埃顿的布拉邦特人一样,生性质朴善良。对景色的荒凉感消失了,他开始察觉,博里纳日有个性,事实已经告诉了他。

  文森特抵达数天后,在德尼烤房后的一间简陋的席棚中,举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会。他把这地方收拾干净,为与会者搬来几条长凳。矿工们在五点钟带了家眷到来,颈上围着长围巾,头上戴着小帽御寒。棚内唯一的亮光是文森特借来的一盏煤油灯。矿工们坐在黑暗里的长凳上,望着文森特高高举起《圣经》,专心地听着,两手叉在胳肢窝里取暖。

  文森特极力想找一段最合适的话,作为开场白。最后他选择了《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夜晚,一个幻象在保罗面前显现:一个马其顿人站着,恳求地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吧。’”

  “我们应该想到这个马其顿人也是一个干活的,我的朋友们,”文森特说,“一个脸上印着悲哀、苦难和疲惫线条的劳动者。他并非没有光彩和魅力,因为他具有不朽的灵魂,他需要取之不尽的食粮——上帝的福音。上帝希望人们仿放耶稣基督的楷模,生活简朴,毕生不去追求高不可攀的目标,而让自己适应卑微,从教理中学会谦恭质朴,以便在寿终之日可以进入天国,永享安宁。”

  村里有许多患病的人,他天天轮流去看他们,就象医生一样。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他总带一点牛奶或面包、一双暖和的袜子或一条铺床的被单给他们。伤寒病和恶性热病(矿工们称之为可恶的热病)在草棚中蔓延,使他们做着恶梦,使他们感到恐慌。那些被因病床的矿工,一夭天愈来愈消瘦、衰弱和不幸。整个小沃斯姆斯亲热地称呼他文森特先生,尽管还有某些保留。

  村里没有一间草棚,他没有送去过食物和安慰;没有一间草棚中的病人,他没有护理过。他为每个不幸的人析祷,把上帝的光辉带给每个可怜的人。圣诞节前几天,他在马卡斯近旁找到了一间空废的马厩,大得足够容纳百把人。

  那地方简陋,寒冷,破烂,但小沃斯姆斯的矿工们挤满一屋。他们倾听文森特讲述伯利恒和太平盛世的故事。他来到博里纳日的短短的六个星期中,就已经看到情况在日益恶化,但在那卑微的、仅有几盏冒烟小灯照亮的马厩中,文森特能够把耶稣基督带给瑟缩着的 “黑下巴”们,用天国即将来到的诺言来温暖他们的心灵。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并使他烦恼的因素,是他还得靠他的父亲养活。每天晚上,他为能够赚几个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来而祈祷。

  天气变坏了,乌云笼罩整个地区。大雨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峡谷中、草棚的泥地上,尽是泥浆的小河。元旦那一天,让—巴普蒂斯特走到沃斯姆斯去,带回寄给文森特的一封信。信封的左角上写着皮特森牧师的名字。文森特奔进屋檐的小房间,激动得直哆嗦,雨点猛击屋顶,但他一点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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