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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阿德里安娜的哥哥吉安弗朗哥刚从纽约回来。欧内斯特约请他们兄妹到格里蒂饭馆吃中饭。吉安弗朗哥二十八岁,个子不高,很活跃,黄赤头发,眼睛淡褐色。欧内斯特对他在战争中的经历很感兴趣。一九四二年吉安弗朗哥参加了意大利军队,在埃温罗姆梅尔将军麾下的装甲团当一名军官。不久身负重伤,被送往红十字会医疗站。后来跟随最后一批红十字会人员乘船离开北非。他在意大利几家医院就医。经过几个月时间的治疗,身体逐渐恢复健康。出院后,他加入美国战略情报组工作,成为活跃在威尼多的游击队的领导人。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他被一些坏蛋捕捉。他们的手枪口对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押送到数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与此同时,他的老家圣米切尔达格里孟多被美国的中型轰炸机炸毁了。据说那飞机本来轰炸的目标是附近一座桥梁,结果弄错了。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二日,吉安弗朗哥回到家里发现他父亲被人暗杀,尸首抛在一堆瓦砾之中。从那以后,他一家只好挣扎着过日子,盼望能从苦难和不幸之中摆脱出来。听了吉安弗朗哥的叙述,欧内斯特对吉安弗朗哥的英勇行为表示赞赏,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现在,欧内斯特停止写那部长篇小说的有关海洋部分,目的是想把小说的篇幅压缩。开初,他只是猫述一个在黎明前站在盐碱地的冰凉水里打野鸭的情节。后来,灵机一动,把情节扩展开去,笔锋一转,着重描写近几个月来他在北意大利的所见所闻。他不必假装内行去虚构一些朋友,诸如弗朗切蒂、罗宾朗特、柯齐勒和伊凡齐等。他心里已有很多供描写的图景,例如:哈利的热情好客的酒吧间,格里蒂宫殿式的旅馆以及威尼斯冬季里的海景和城市风貌。他想创造一种戏剧性的冲突,反映过去三十年中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写出一个象他自己一样的人物,十九岁时参军,并在离威尼斯一箭之遥的巴索派维战场上受伤。另一方面,着重点应放在描写同一个人在他四十九岁那年重返故地,抚今追昔,留恋年轻时代的情景。要把这两方面写成功,就要用到作者自己战争的经历,其中包括在法国、比利时和德国的经历。

  当海明威夫妇结束在意大利的访问,四月三十日,在热那亚乘杰契罗邮船回哈瓦那的时候,欧内斯特的那部长篇小说仍停留在描写打野鸭的地方。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的主导思想是什么,篇幅有多大也心中无数。五月二十二日,轮船停泊在运河区的克里斯托纳码头,当记者问他关于他写作那本书的情况的时候,他拒绝详细说明,只说写作正在进行之中。但实际上,他的写作经常因有大量信件要处理而受影响。为了不妨碍写作的顺利进行,欧内斯特从美国驻哈瓦那大使馆雇了一位兼职秘书朱安尼达。欧内斯特事先提醒尼达,有时他使用的语言不那么文雅。但出乎所料,尼达后来发现他是她见过的态度最温和最有礼貌的上司,她既高兴又满意。开头几个星期,他口授尼达写信时总要注意她情绪上的反应而选用词汇。后来,有一天,他对尼达说,“我称呼你为女儿,你介意吗?”“一点也不,”尼达回答说。从此,他更随便了,开始使用一些粗俗的话语,最后达到高潮,竟用起诅咒语骂人的话来。他刚说出那个骂人的字,立刻就停了下来,用做父亲的眼光盯着尼达说,“哦,女儿,请原谅我用上这个词。不过,我觉得在这里非用上不可。”“请继续讲吧,”尼达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从那以后,”她说,“口授写信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比以前更加随便。他脑子里当时想什么口里就说什么。我认为他毫无保留。”

  六月初欧内斯特的写作又因到巴哈马钓鱼而中断了。弗朗切蒂从威尼斯来,朗哈姆从华盛顿来,他的儿子基基从基威斯特岛来。这时天气又不好,经常是狂风暴雨。格雷格里得了重感冒。一位古巴渔民名字叫圣地亚哥,他是作为机械师被雇用的。他说他会开机器。于是立即用海军的一只救生艇把基基送回基威斯岛进医院切除阑尾炎。

  七月份他举行了他五十大寿庆祝会。他象他书中那位美国陆军上校那样,不停地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可是他思想上总觉得自己仍然年青,只有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唯一使他扫兴的是没有一个崇拜他的美国人打电报祝贺他,只有几位外国出版商给他寄去了贺信。二十一日下午他和另外五个人乘坐“彼拉”号出海航行,一边喝着香槟酒。生日礼品很多,他感到自己年青多了。他的体重已下降到二百磅。那个星期,他一共写了三千一百九十九个字。

  生日后的第一个星期六,他和玛丽由他的秘书尼达和美国大使馆一位空军助理雷拉里克陪同出外钓鱼度周末。尼达和雷拉离船下水游到对岸去,格雷格里对着他们大声喊,要他们及时回船吃中饭。他们正准备下水游回船上时,突然发现在“彼拉”号和他们之间游来了一条大鲨鱼。尼达说,“我还没下水,我转身去看看从海滩到公路大约有多远的距离。我光着脚,身上穿着游泳衣。当然,身上没有钱可以卖汽车票……于是,我们站在那里高声喊,至少我是这样做的。终于爸爸知道水里有一条大鲨鱼……他的行动真使我们吃惊。他找来了一把锋利的猎刀,含在口里,摘下眼镜,立刻跳进水里。他径直向岸上游来接我回船去。他一再对我说,那鲨鱼不是他的对手,要我不要怕。我游水的速度从来没有这次这么快,我以世界纪录的速度到达了“彼拉”号。事后,格雷格里对我说,那条鲨鱼象个脓包,见了人就怕。爸爸的为人太好了,他真是位热心人。事后,我仔细一想,他大概有点失望,因为他的刀子没有发挥作用,没机会同鲨鱼较量一番。”

  欧内斯特的写作现在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又得意洋洋地写信告诉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社说,“上帝呀!要相信,世上有冠军者,而冠军是我唯一想得到的。”他正在写的这本小说可说是比任何死去或活着的人都要写得好。每天清早,听到院子里那只好斗的公鸡开始啼叫时,他就起床来到打字机旁工作,想到自己是个天生的舞文弄墨的人而感到心里乐滋滋的。现在他开始为这本书寻找一个合适的名称。他比较喜欢的一个书名是《我所了解的东西》。另外一个名称是《新受杀害的骑士》,取自中世纪民谣《特华柯比斯》。一九二六年他就看中了这个名称。自那以后一直放着没用。现在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一个人的洋洋自得,夸夸其谈的心境同他的愠火中烧,勃然大怒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一家叫《麦克柯尔》杂志的派了一位女记者准备去采访住在伊利诺斯弗雷斯特河附近的欧内斯特年迈的母亲。葛莱丝现在已经七十七岁,由露丝阿诺德照顾。近来欧内斯特装出是个孝子的模样。但实际情况是他对母亲恨之入骨,因为他母亲也恨他。从前,在家庭境况不好的时候,他要他母亲把在弗罗里达州没有多大的用处的房地产卖掉,他母亲警告他不要对她进行威胁;欧内斯特结第一次婚的时候,他父亲也曾提出同样的问题,但他终于遗憾而死去。现在,欧内斯特采取强硬的立场,要是他母亲同意接见那位他妈的《麦克柯尔》杂志的女记者,他就从此停止寄钱给她。他发现一个新词语适合用在这种场合里:“先生们,你们现在觉得怎样呢?’这不仅适用于他对待他母亲的决定,也适用于在一九四四年夏、冬两季追击敌人时消灭德国鬼子时的情况。他曾自封为情报局官员,审讯过好几个敌人。有个德国俘虏态度十分傲慢,把欧内斯特惹火了。他警告那位德国人要他供出德军可能逃跑的路线,不然就枪毙他。那个德国士兵说,“我想,你不会把我打死的,因为你害怕,你们是道德堕落了的人,而且也是违反日内瓦规定的”。欧内斯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大错特错了,兄弟,”说罢朝那德国兵的腹部连开三枪,最后头上又补了一枪,这样,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脑髓便从鼻子里流出来。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他对可尊敬的查理士斯克里布纳出版商的一种吹嘘而已。和他许多有关战争的短篇小说那样,上述的情况要嘛是自己杜撰的,要嘛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然而,尽管说法没有什么根据,说出来毕竟能消除淤积在心头的怨气,因为只要提到那位“麦克柯尔”的女人和他那位在伊利诺斯的老母亲,他就禁不住要发怒。

  但是,欧内斯特是个具有复杂感情的人。这表现在他给一位八十多岁老人伯纳德贝伦森写的一封信。信中他感谢老人在十一月份他的妻子访问费索尔时所给予的亲切的接待和照顾,并表示伯纳德老人是他迄今所见过的最受尊敬的几个人中之一。他又准备再次到意大利去,十一月份乘法国之岛号先到巴黎,住进瑞芝旅店,然后去威尼斯。在那里他将利用星日时间修改他的小说,星期天外出打野鸭。一旦那书修改完毕,就将送到世界报杂志分期连载。欧内斯特之所以选中这家杂志,主要是他喜欢阿隆霍特齐纳其人。欧内斯特称呼他为“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年青人之一”。九月初,霍特齐纳和他的妻子到古巴去度假。他们夫妇俩坚持要住在瓦拉德罗旅店以免妨碍欧内斯特的正常工作。对此,欧内斯特非常感动。九月五日当他到达的时候,欧内斯特立即邀他乘“彼拉”号出游,一边把写好了的书稿拿给他看。当霍齐特纳看阅稿子的时候,欧内斯特象一九四五年请巴克朗巴特看稿子时那样身子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低声地对他讲话,请对方留意边上的批语。当他发现对方读到书的某个段落或章节,他认为写得很俏皮幽默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霍特齐纳发现这样看书注意力很难集中,于是不大好意思地要求把书稿收起来,等到有空闲的时间再读。这次访问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因为在同《世界报》杂志编辑商谈分期连载欧内斯特的小说的时候,霍特齐纳实际上成为欧内斯特的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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