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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凛然不屈的精神

  同一天上午,所有英国军队都从柔佛撤退到新加坡岛。苏格兰高原兵是在他们的风笛手吹奏着《高原少年》的乐曲声中,最后列队越过新柔长堤的。当时只剩下两名风笛手执行这项任务,表现了他们凛然不屈的精神。这使我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英国人面对战败的厄运时,依然能够保持冷静沉着的态度。英国皇家工兵接着在柔佛那一边的长堤上炸开一道60米宽的缺口。但是,他们也把从柔佛输送饮用水到新加坡的大水管炸断。新加坡攻防战开始了。

  我所属的医疗服务分队,是在2月8日(我记得是这一天)上午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当时,戴尔教授召集所有队员,并问有谁自愿负起危险的任务。莫里斯·贝克和我,还有其他几名队员自告奋勇。我们乘坐一辆救护车,沿着武吉知马路赶到武吉班让。这里离北面战线大约七英里。我们到达时,看到眼前的小村庄在蒙受轰炸和炮击后,陷入火海之中。我们走入一片树胶园准备进行救护工作时,莫里斯·贝克看到一颗没爆炸的炸弹,弹尾露出地面。要不是他及时叫我小心,我很可能踩个正着。

  我们救护一名20岁出头的华族女郎。她的左股骨断了,腹股沟还有一道伤口。我们必须用夹板夹住她的大腿。为此,我们不得不把她的中装裤子脱下,然后给她上夹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不得不对一个年轻女郎做这样的事。她神色茫然,露出震惊的样子。我们又搜寻到几个伤亡者,然后救护车就高速驰往欧南路中央医院。

  一天早晨,我戴着头盔和臂章骑脚踏车回家时,看到一列军用卡车停在史蒂芬路。站在卡车旁边的,是一些身材高大,头上戴着宽边澳大利亚军帽,但脸色异常沮丧的澳大利亚士兵。他们士气低落,而且有点惊慌失措。我停下来问他们前线离这里有多远,一个士兵答道:“全完蛋了,把这拿去吧!”说着就把手中的武器推给我。我大吃一惊,难道就这样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我婉言拒绝接受他的武器,并且安慰他说,只有在战事结束时才能定输赢。然而对这批澳大利亚士兵来说,这场战争他们已经认输。我不晓得他们经历了多少个可怕的日子。

  战后,我从书报上得知当年有几旅澳大利亚军队在乘船前往中东途中,转到新加坡来。他们刚好在新加坡沦陷前三星期到达,立刻被派往马来亚内地抵抗日军,结果很快便被击溃而撤回新加坡。

  这时,我父亲在巴株巴辖任职的蚬壳石油公司通知他要立刻疏散。巴株巴辖在新加坡以北大约100英里,靠近马来亚西岸。父亲在那里担任油库监督。他在新柔长堤被英军炸断之前,驾着奥斯汀牌的小汽车回到新加坡。我们仍然希望号称东方堡垒的新加坡能守得住。我相信仗一打起来不免会有许多死伤,但是,英国人将会挖壕固守,最后我们就会得救。然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到了2月第一个星期以后,日子简直是一小时一小时地过——我心里越来越觉得新加坡并不是马耳他,它哪能顶得住日军的长期围攻?

  整个殖民地弥漫着战败的气氛。日本军队从柔佛发射过来的炮弹造成严重的破坏。当日军的零式战斗机飞越上空时,英国皇家空军的水牛式战斗机连忙起飞,但却不是要迎战敌机,而是为了避免在地面被击毁。原来日本的战斗机飞行速度快,精巧灵活;英国的战斗机速度慢,机身笨拙,它们绝不是日机的对手,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最后一批英国和欧洲平民,尤其是妇孺,从马来亚拥入新加坡。我们听过一些传闻,说他们怎样在丹戎巴葛码头争先恐后地挤上剩下的几条船逃命。

  1月中旬,新加坡的学校全部停课。当炮声越来越逼近市区时,我母亲同父亲讨论有关应变的良策。她建议全家搬到外祖父的房子去,那里远离市区,被炮弹击中的可能性较小。我赞同并支持母亲的建议。我告诉她说,我准备留下来看守纳福路的房子,这也方便我继续到莱佛士学院的医疗辅助服务站值勤。我并不是单独一个人留下,我们的园丁许忠祜将会陪着我。他身兼人力车夫,从1937年起,我弟妹每天上学放学都由他接送。每次我到莱佛士学院值勤时,他就留在纳福路看守房子。我们挖了一个洞,盖上木头,铺上泥土,就成了一个防空壕。母亲在防空壕里囤积白米、食盐、胡椒、豆酱、咸鱼、罐头、炼奶以及我们可能长期需要的各种东西。钱不成问题,因为父亲奉命撤离巴株巴辖的油库时,公司方面很慷慨地付给他几个月的薪水,

  就在日子越来越暗淡的时候,有几次我值完班跑去看电影,好让自己在看电影的两三个小时中暂时忘记一切,同时把渺茫的前途抛在脑后。1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在国泰戏院看一部喜剧片。戏中有一个场面是一颗炸弹该爆不爆,却在轻微的“啪哒”声中破裂开来。原来是一颗“诈”弹。它的外壳裂开时,露出“日本制造”的标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在过去两个月里,新加坡已经领教过日本炸弹和炮弹的巨大威力,而现在我所观赏的电影,却把日本人大肆挖苦一番,说他们两腿成弓形,眼睛向内斜视,所造的船无法在暴风雨中漂浮,开枪不会中的,充其量只能制造“诈”弹。不幸的事实是,从12月8日起的两个月里,他们却证明自己的军事力量能够跟英国作战。好几年以后,英国战时首相丘吉尔在他所著的一本书中写到新加坡的陷落时说,这是“英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也是最大规模的对敌投降”。

  2月10日英军后撤时,军方接管了整座莱佛士学院。两天后,医疗辅助服务分队不得不宣布解散。起初我留在纳福路老家,后来由于炮声越来越近,我只好到直落古楼和家人住在一起。搬到直落古楼的第二天,我们听到远处传来步枪声,有些比较靠近我们。但是,大炮声、炮弹爆炸声和炸弹爆炸声却沉寂下来。我觉得很奇怪,便从后门走到L巷去。这条巷子就在渔村旁边,过去我经常在村子里和童年朋友们玩耍,他们都是渔民的孩子。我沿着泥路,最多走了20米,便看到两个人穿着暗褐色的制服,跟英军所穿的绿色和棕色制服不同。他们就是我最早看到的两个日本兵。他们绑着腿,脚穿胶底布靴,大脚趾和其他脚趾隔开,就像他们的凉鞋一样。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布靴使得日本兵的脚趾更能抓住潮湿或滑溜的地面。但是,最叫他们显得怪模怪样的,是头上所戴的鸭舌帽,帽子后面还连着小披风,垂在颈后。他们外形古怪,身材矮胖,却扛着插上刺刀的长长的步枪。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简直叫我永远忘不了。我后来所碰到的许多日本兵,身上都散发着同样的臭味。那是因为两个月来他们沿着森林小径和胶园通道,从哥打巴鲁一路打到新加坡,好久没有洗澡了。

  我呆了几秒钟,才想到他们原来就是日本兵,顿时汗毛直竖。幸亏他们正忙着搜寻敌兵,所以不理我只管往前走。我赶紧飞奔回家,把所看到的一切告诉家人。我们连忙把所有门窗关上,天晓得这样做对我们能起什么保护作用。由于日本军队从1937年起在中国干下的种种暴行令人发指,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他们在这里重演奸淫掳掠的暴行。幸亏那天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与此同时,英国军人却迅速撤往市中心,根本没进行过什么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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