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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

  高更已经走了,他到巴拿马和西印度洋的马堤尼克岛去寻找他的天地去了。

  劳特莱克表现得很伤感,身体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离开时表现出了自卑。

  “我永远和咖啡馆、舞厅以及妓女们共存亡。”他说。

  劳特莱克建议温森特到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那就去阿尔!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男子汉之间似乎不适合更多的絮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他们尽量把各自的话题往愉快的方向牵引,但总是得到一种尴尬的呼应。温森特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么时候走,似乎这是一种永远诀别的预告。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更切实地互相依靠和信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温森特拉着提奥去塞纳河畔散步,兄弟俩回忆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提奥是哥哥的小跟屁虫,转眼31岁啦。话题又拉扯到了雷斯维克的磨坊,两兄弟对十多年前那次游玩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温森特发现提奥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温森特趁弟弟去画店上班的时间,第一次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几幅作品,那是他八年以来每一个阶段的习作。然后给提奥写了个留言条。

  天上飘着雪花,大地被装点得一片圣洁。

  温森特坚实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赶到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提奥站在候车室门口,望着前面的大道,他的身影如同一尊巴黎街头的雕像。

  轮到温森特流泪了。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说。

  提奥哽咽着,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

  第七章 太阳!太阳

  1.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

  阿尔是法国最南端罗讷河畔的一个小城镇。雪一直下着,下了火车以后,积雪深到膝盖,影响了温森特徒步行走观赏雪景。马车即使在更深的雪地里也仍然拉客。

  马车上搭了一个小遮雨篷,车夫的身子挡在篷口,温森特坐在后面。雪一下子把车夫染成一个雪人,但他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他哈哈地笑着,甩着响鞭,显得很豪迈。他向温森特介绍着沿途经过的村庄,每讲一句,用一个“嗬”字开头。

  拉车的褐色老马显得坚忍不拔,它的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热气。温森特觉得它像波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辛苦,一样凭劳动挣得食物。人和动物本来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惟一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因为穷才受苦,而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这个问题。

  木轮转动的吱吱声和它所压迫着积雪发出的疲软的滋滋声一唱一和,在寂静的雪野里传播。

  在到达阿尔之前,温森特看到了一个由巨大的黄色岩石组成的村子,看上去庄严而且气势雄伟。村子旁边有一排排小树,橄榄绿色的树叶与雪景相映成趣。村前是一马平川,种着一溜一溜的葡萄树,树根下露出一小圈没有被雪覆盖的红色土地。放眼望过去,雪中的风景,极白,天空像白雪一样亮丽,融化了天与地的分界线。温森特很激动,这正像日本画家所画的冬景。

  有一种更奇特的景象使温森特为之倾倒:野地里零星开着一些杏花,与大雪斗艳。

  马车经过一座小吊桥的时候,车夫告诉他,远处山脚下的镇子就是阿尔城。温森特跳下地来,伏在吊桥的栏杆上朝下看,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河中,迅速融化,河水湛蓝湛蓝,缓缓流去。看得久了,桥下的水就成了静止的,而桥身载着他往后游去,游去。

  温森特沉浸在无与伦比的亢奋之中,他想,雪化以后,他就立即来画杏花和阿尔的小吊桥。

  遗憾的是冬天里见不到他梦想的太阳。

  那匹褐色老马并不满意在雪地里久留,它尥着蹄子,纵声嘶鸣。车夫吸抽着鼻子,双手拢着马鞭,惬意地望望天,望望温森特,那样子倒是留恋这份景象。

  温森特跨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说:“嗬!要不是马忍不住了,先生,您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在阿尔我们都盼着雪天呢。”

  温森特对这个车夫很有好感,热情大方朴实,他为车夫能喜欢阿尔美丽的景致而高兴。所以他说:“阿尔确实是个好地方,也许夏天会更美是吗?”

  车夫回头看了温森特一眼。“嗬!您说夏天吗?不,一点儿也不美。”他说,“看上去您是头一回来吧?那么您可以玩到3月份,最多4月份。”

  “为什么?”

  “我想您不会呆得那么久的,在阿尔几乎没有一个外乡人能坚持住一个夏天。您不知道那个滋味,您想想在维苏威火山口站着,狂风卷着火舌舔过来,嗬!那个样子!”

  “你是想告诉我阿尔的太阳灼热吗?”温森特陡然兴奋起来。

  “嗬!灼热!先生像您这样斯文的人开始都使用这个词,可后来他们说:‘嗬!癫狂的飓风!嗬!毒辣的太阳!’然后立马就走。”车夫的口气里又有了一丝嘲笑的意味。“不走不行的,先生,再呆下去准会疯的,您知道圣·雷米的疯人院吗?那里面都是被阿尔的太阳晒疯的人。”

  温森特叫了起来:“那太好了,我就是来寻找太阳的!我终于找到了!”

  车夫又回头郑重其事地看了温森特两眼,目光中少了那种兴奋,显得很惊异。“可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与这样一个人相处,冷静点更好,谁也不能担保他不是神经有问题。在阿尔这种人多的是。

  温森特却谈兴正浓:“你能说说太阳是什么样儿的吗?”

  车夫偏下身子,侧着脸,眼角的余光可以感觉到温森特的举动,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跳下车去。“您说太阳吗?”他的语气中少了

  “嗬”字,就显得中气不足。“是圆的,黄色或者是红色。一个球吧,上面冒着火,在蓝天上挂着。然后它把人的眼睛刺得眯着,再把他们的头皮晒裂,脑子晒干,人就……就疯了,直到冬天才能正常!我是说外乡人。”

  温森特觉得太好了,同时又认为车夫的夸张未免过分。“那么阿尔人呢?”他说。他想车夫的话只适合整天无所事事、毫无追求的庸人。

  车夫忽然来了精神,因为马车已经驶入了这个城镇,他的豪气又升上来。他“啪”地甩了一个响鞭,高声说:“嗬!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每年我们都跟它较劲,我们使劲顶着,世世代代顶着,这不是吗,冬天又来了,该我们享福的日子到啦。”

  “太阳也为我制造,我属于阿尔!”温森特眉飞色舞地说。

  2.风!西北风

  两个月以后,天气逐渐转暖,太阳升上碧蓝的天空,光辉夺目,雪吸收着热量,在阳光中迅速融化。西北风狂啸着吹过来,残余的冷气从人们衣饰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除了头顶的一点暖意,所有人全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温森特到阿尔以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达的第一天就投入了工作。阿尔的时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在巴黎猛醒后的反思使他更觉出一种紧迫感,这是区别于以前只要求进取而不顾忌生命长短的做法。那个送他来的马车夫的话多少让他有点心悸。他固然轻视生命,但没有生命就会断绝追求,而人一旦失去了他终生舍命相搏的目标,就变得没有半点意义。就是说,在没有画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画以前,他将死不瞑目!

  老天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放下行李以后雪就停了。旅馆的侍者送茶水上楼去的时候,与背着画箱匆匆而下的温森特撞个满怀。侍者立即跑去告诉老板:阿尔又来了一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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