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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希普利夫人

  1952年情人节,国务院护照处主任露丝·希普利夫人给鲍林写来了一份便笺。“亲爱的鲍林博士:现通知您,本处认真地考虑了您申领护照的请求。但是,政府将不向你颁发护照,因为本处的看法是,您提议中进行的旅行不符合美国的最大利益。”

  鲍林读完这份便笺后,心里很恼火,不过并没有吃惊。自从1950年国内安全法通过以来,政府有权拒绝不同政见者出国旅行的要求,护照就成了另一种政治上使用的武器。希普利是胡佛的前任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一个妹妹,是一个狂热反共且事事都要讲安全意识的人。她经常利用国务院护照处处长的地位,只要她本人和国务院安全部门——也就是与她有密切联系的联邦调查局——怀疑是走得太远或叫喊得太响的人,她都可以拒绝将护照发给他们。

  1950年以后,希普利拒发护照的权力几乎达到了不受任何约束的地步。她可以像一个铁了心的冷战勇士一样肆无忌惮地挥舞她手中的新武器。就在1951年5月以后的一年时间里,她这个办公室就禁止了三百多名美国人出国旅行,有时候连起码的理由都不说一说。其目标很广泛,从美籍非洲裔歌唱家、自己承认的亲共分子保罗·罗伯逊,到印第安那大学病毒学专家和温和派左翼人士萨尔瓦多·卢里安,都不能幸免,受到怀疑的外国人则得不到进入美国的签证,致使国际会议的组织者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其中就包括国际化学大会。鲍林对当局拒绝签证的行为公开提出过抗议,同时还加入了专门为抗议国内安全法而成立的一个团体。但是,他这一次在护照问题上遇到的风波可特别难对付,因为他连上诉的渠道都找不到。

  希普利则一直在注视着鲍林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当她在公开谴责她的政策的人的名单上见到鲍林的名字后,就更加横下了一条心。1951年10月下旬,为了答复鲍林先前提出的颁发护照以便让他到欧洲和印度作一次旅行的要求,希普利提议国务院安全办公室进行一次专门的调查。调查的时间不长,目标也很明确。国务院的官员查阅了联邦调查局的有关档案,并且会见了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得知鲍林是“一位知识界空想改革家”,是在他妻子的指使下才参与政治活动的;而他的妻子则“完全是一个政治上的愚民”,她“时时刻刻都要使自己的丈夫相信,他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三位思想家之一,对于那些消息闭塞的无知百姓,他应当义不容辞地承担起领导的责任,显示自己的能力”。

  根据这一信息,希普利认定“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鲍林博士是一个共产党人”,因此拒绝给他颁发护照。对于情人节那天发生的拒发护照的通知,鲍林愤怒地作出了反应,他向杜鲁门发了一信,要求他“纠正这一做法,督促有关方面将护照发给我。我是一名忠诚自觉的美国公民,从来就没有从事过有损于国家利益或违纪的活动”。他还随信附上了杜鲁门以前颁发给他的军功章证书的复印件。总统秘书在回信中称,这纯粹是护照处的决定,白宫已经要求重新审核。但是,希普利却毫不动摇,杜鲁门办公室就再也没有任何表示了。

  4月,为了使事情简单一些,鲍林决定将自己的行程局限于英国,就此写了一封彬彬有礼的信给希普利。信中提出,鉴于当月晚些时候他要到美国东部出差,能否在她方便的时候与她面谈一次。他还在信中谦恭地提到,到华盛顿去的目的是主持海军科研办公室的一次会议。随后,他又请阿伯拉罕姆·林肯·威林为他的案子担任律师。威林和鲍林先后向护照处寄去了就业资格审查委员会关于鲍林的听证会书面记录、俄国人攻击鲍林的书面材料以及他得到的许多奖状的复印件。

  但是,希普利的决心已定。4月18日,她再次书面通知鲍林,他的护照不能颁发。

  时间已经非常紧迫。英国皇家学会会议定于5月1日举行。4月21日,鲍林和爱娃亲自上访护照处。他们在会客室等了片刻,然后有人将他们领到了露丝·希普利面前。希普利举止僵硬,双唇紧闭。鲍林夫妇心想,她是一位公仆,因而对其彬彬有礼,当然,言辞中也不失坚定。他们要求希普利说明不发护照的原因。鲍林后来回忆时说,她的回答是有关他进行共产党领导的活动的“一个相当含糊空泛的一般结论”。她干脆不让来访者继续询问,明确示意拒发护照的决定是她权限内的事,决定是她亲自作出的,争论下去将毫无意义。然后,她将两人领到了安全和领事事务科科长办公室。这位科长要求鲍林提供能表明自己不是共产党人的书面证据。鲍林请人连夜从帕萨迪纳航空邮寄有关的文件资料,第二天就将这些文件送去了。在这些文件中,有一份就是声明自己不是共产党员的宣誓书。结果,对方冷冰冰地对他说,他们会尽快作出决定。至于到底在什么时间,则无可奉告。

  此时,鲍林已经完全绝望,真是欺人太甚!他以受人尊敬的公民身份亲自前来解决问题,但是有人竟敢像对逃学成性的顽童一样对他无礼。

  他再次调整了自己的出访计划,打算改乘晚些时候的一次飞机航班。另一方面,他又继续进行抗议活动。他甚至设法让国家科学院院长写了一信。然而,这一切仍无济于事。4月28日,能将他送到伦敦的最后一次航班离起飞只剩两个小时了,他收到了最终决定,他的护照不予签发。鲍林第二次致电英国皇家学会,说明他已无法出席以他的名义将要召开的那次会议。

  发起召开这次会议的英国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大多数与会者曾在一次正式的茶话会上得知,鲍林将于会议开始前一天到达。有一位与会者在后来回忆时说:“大家都非常震惊,美国国务院以危险人物为名阻挠这位伟人参加会议,真是愚蠢之极,令人气愤。”

  * * *

  当这一消息传开时,科里和理工学院晶体学家休斯已经抵达伦敦。科里内定在会上作他自己的一次报告。鲍林曾关照过休斯作好思想准备,代替他在会上进行活动,但是,这竟然真的发生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在蛋白质结构研究的历史上,这终究是最为重要的报告之一,鲍林当然应当亲自到场发言。休斯事先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因此直接去希思机场迎接鲍林可能搭乘的最后一次班机。他眼巴巴地望着飞机舷梯,至终都未见导师踪影,这下才开始当起真来,看来只得由他代作报告了。那夜,他在下榻的旅馆房间里,临时抱佛脚,反复阅读鲍林事先准备的手稿,上面有二十多处注明需要用计算尺核对的数据。这是一份长篇讲演稿,休斯反复演练,希望能保证正好用完会议限定的时间。

  第二天上午,休斯怀着兴奋紧张的心情,踏进了皇家学会庄严华丽的会议厅。他走上主席台,此时才得知,他发言的时间是20分钟。“我站在那里,面对皇家学会的听众,身后上方挂着查理二世的油画,头脑里还在思考到底将报告中哪些内容删去,”他说。科里首先报告,论题与氨基酸有关;与此同时,休斯则紧张地在发言稿上东画西划,砍去一行行的字句。轮到他作报告时,还未来得及编辑整理。这样,他只能提纲挚领地回顾鲍林研究结构的化学方法——肽基的平面性状所显示的重要意义,原子之间的距离和键角的正确数据,氢键结构的最大化——此时,预定时间已到。一位听众注意到讲演的准备工作非常糟糕,提议让休斯的讲演延长10分钟时间,这才让他有机会读了鲍林的最后结论:“鉴于这一研究方法至今已经取得成功,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有人为多肽链设想的结构,与目前已经证实的某些结构原理相距太远,……因而可以排除在我们考虑的范围之外。”要是鲍林在场朗读这些字句,他的声音中一定会显示出慷慨激昂的自信。休斯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会场上响起了一些零星的掌声。

  那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休斯记得:“这些英国人坐在那里,对我们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阿斯特贝里率先发难,提醒大家说,阿尔法螺旋无法解释5.1埃的反射现象,而他本人提出的扭曲缎带模型能够做到这一点;鲍林计算的密度“误差太大,因而是不合理的”;鲍林忽视了测链的相互作用;过分依赖于从人造多肽中测得的数据,等等。多萝西·霍奇金则持中立的态度,她在报告中称,她所得到的胰岛素衍射图既不能支持阿斯特贝里的模型,也无法说明鲍林方法的正确性。伯纳尔重申尚无充足的证据说明任何球蛋白中存在阿尔法螺旋。伊安·麦克阿瑟指出,鲍林在作数据计算时,对别人的批评意见采取了不以为然的态度,并且提到,“有时候,阿尔法螺旋既可以用于对误差的解释,又可以用作对事实的说明。’怖拉格则可以免开尊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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