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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张大千在房间里等了两个小时,一步也没有出门,终于等到了电话铃响,是雅克琳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迷人:“毕加索明天将参加邻近的瓦洛利镇陶器展览会开幕典礼,会场上见。”

  4

  1956年7月27日,瓦洛利镇干净,整洁,鲜花满市,欢声盈野,一派节日的气氛,张大千同夫人、翻译早早地来到了镇中心的街道上,周围都是人群,有的奔来跑去,有的踅足凝望,有的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有的心神不定地徘徊着。所有的人群,喜悦的、兴奋的、按捺不住的、平静如水的,都在等一个人。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呜——来啦!来啦!”从镇外,飞跑进来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他们吹着牛角号,大声报信。这一阵飓风迅即在小镇掀起沸腾的浪涛,人流汹涌,欢呼如潮。毕加索缓缓向镇中心移动,他不是走过来的,而是被人们扛在了肩上,好像在涛峰浪尖弄潮的渡船,白发如帆,深邃的眼神里有着大海一般的情怀。张大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已达75岁高龄的艺术大师。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漂洋过海,他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一个画家受到这般如痴如狂的崇拜,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毕加索朝镇中心“漂移”过来,他精神饱满,容光慈蔼,笑意可掬。亲切、自然和高雅的姿态让人想起他教诲青年人说的话:

  “你自己就是太阳,你胸中有着万道光芒。除此之外则一无所有。”

  他这么有人缘,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有架子?张大千想道,他十分庆幸自己坚持了要来。眼见为实,这话真不错,听在耳里的总是别人的,甚至是别人的别人的想法,往往离事物的真相很远。

  愈来愈近了。毕加索在向那边的群众致意,背对着张大千。张大千急了,未必又要缘悭一面?他不自觉地也和其他人一样,扬起了手。毕加索猛然转身,目光正好和张大千的视线不期而遇。张大千的肤色、装束以及胡子特别触目,而且他的照片近来占据了巴黎各大报纸的版面,毕加索想必不会眼生。

  毕加索对着张大千微微眯缝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原有的笑意上,再加了一层,而这一层是专门递给张大千的,算是招呼吧,可转瞬即逝。还未容得张大千作出回应,毕加索就在人浪的簇拥下擦肩而过。

  张大千犯傻了:他怎么一刻也不停留呢?他明明知道是我,又是他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他果真有那么大的架子?

  在乐团的吹奏声中,展览开幕了。毕加索此刻才从半空落到了地面。顿时,镁光灯的光环团团罩住了毕加索,在雪白的映衬下,他俨然一尊偶像。三个远道而来的中国人站在距大厅几十公尺的街道上。

  毕加索的“无礼”激怒了姓赵的华裔翻译。他是毛遂自荐来为张大千服务的,在他的心目中,张大千就是他向往已久的偶像,他不容许别人对自己的偶像有半点侮慢。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去,奋力排开人群,径直闯到了毕加索的面前。张大千想喊已经来不及了。高大魁梧的翻译双目圆睁,指手画脚,样子极为冲动。

  正当张大千为赵翻译的莽撞而担忧时,只见毕加索友好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身子前倾,在赵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他又目示了一眼张大千,还是那种平静的笑,袒露着真诚的歉意。张大千连忙报以莞尔一笑,这是东方式的谦恭的回礼。这时,赵翻译带来了毕加索的口讯:

  “现场人太多,太乱,无法交谈。我将在明天中午宴请尊贵的中国客人张先生夫妇。”

  28日11点30分,张大千夫妇及翻译来到了加利弗尼亚别墅。毕加索在门口迎接了客人,东西方画坛两位巨擘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毕加索今天特意刮了胡子,穿了一件茄克式条格衬衣。要不然,这么热的天,工作时他总是光膀子光肚皮的。

  雅克琳推开了画家的门。毕加索双手插入裤兜儿,脑袋一点,以示客人跟着他进去。画室很乱,颇似中国农村民居的杂屋,有几件雕塑和几张小油画,画架上的一张,是几何图形组成的裸女像,大师的视野,成人的心事,儿童的笔调,简单与复杂,稚拙与深沉,水乳交融。

  一会儿,毕加索从里间抱出五册画,近两百幅,一齐堆放在张大千面前:“这是我平时模仿贵国齐白石先生的作品,请你一定指出它们的毛病。”

  张大千一张张地翻阅,发现这些画都酷似白石风貌,笔力沉劲,拙趣浓郁,他在赞扬毕加索高度理解了中国绘画的同时,也真切地说出了不足之处:

  “你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不会使用中国毛笔,墨色浓淡难分。中国毛笔与西方油画不同,油画主要靠颜料的铺张与调和,而中国毛笔则是醮墨,它依靠含水量的多少来控制深浅,使墨形成了五色,焦、浓、重、淡、清。通过笔法引导墨法,画面就能如兼五彩,阴阳明暗干湿远近高低上下,历历入眼。而且,中国绘画对工具非常讲究,欲要艺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这些毛笔都是劣质的,不好使用,我跟你去想想办法吧。”

  张大千说完,毕加索好像还陷在思索之中,不发一言。室内的安静让人喘不过气来。毕加索抬起了头,大家才觉得时间有了着落。

  “张先生,你能写几个中国字看看吗?”

  张大千潇然起身,捉管一挥而就,纸上“张大千”三个字墨意淋漓,枯润互映,神采斐然。毕加索仔细端详着,又是久久无言。蓦地,他对着张大千近乎吼道:

  “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他的手用力向空中一劈,头上稀疏的白发直欲根根竖起:

  “巴黎是一座艺术堕落的城市,西方都是如此。配在这个世界上谈艺术,第一是你们中国人;其次是日本,日本的艺术又源自中国;第三是非洲黑人。东方的一切吸引着我。如果把东方比作一块精美的大面包,那么西方的文明只不过是面包碎屑罢了!”

  张大千的胸中热血奔涌,他流落异乡多年,受尽了无数屈辱与歧视。为了事业和尊严,他上敦煌,下欧美,力图弘扬中华艺术的精髓。苦苦求索之中,他一步一步登上艺术的峰巅,蔚为一代宗师。这场东西对话,是世界艺术的高峰会晤。

  一句低沉而又伤感的话语抖落了张大千的激奋:“中国的墨竹兰花,我是永远画不了的啦。我很想去中国,但是,我老了,再也忍受不了艺术上新的地震,唉……”

  张大千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夺眶而出。他走过去,一位57岁的老人扶着一位75岁老人的手,他们的互诉衷肠,让整个一部艺术史都震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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