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爱因斯坦 | 上页 下页
四〇


  在爱因斯坦方面,科学在这样的程度上成了生活的内容,所以对自身的命运、对自己的生和死的态度同对科学的态度是紧密相联的。在临终的时候,在1955年的自述片断中,与其说他在作总结,不如说是在展望未来。况且,正如已经说过的,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性评价从来引不起爱因斯坦的兴趣。

  有一回,一位纠缠不休的访问者问他:“您在临死之际会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您的一生是成功的还是虚度的?”像往常一样,爱因斯坦毫不在意问题提得唐突,并以惯常的质朴的坦率回答说:“无论在临死之际还是临死之前,这类问题都不会使我感兴趣我不过只是自然界的微不足道的一小块东西罢了。”

  在1916年,爱因斯坦病倒处在生命垂危时,如果没有艾尔莎的关怀,日日夜夜守护床前,爱因斯坦是活不下来的。海德维希·玻恩看望了病中的爱因斯坦,听到他谈论死,而且他谈得如此平静、毫不介意,使海德维希觉得可以提出他怕不怕死这样的问题。

  爱因斯坦回答说:“不,我同所有活着的人是互为一体的,所以在这无穷无尽的人流中个别的成员开始了和终结了,我觉得都无关宏旨。”当然,这不是一句空话。海德维希·玻恩如此珍视爱因斯坦逗乐的笑话,因而才懂得这些话的绝对严肃性。她对爱因斯坦的话补充了一些很深刻的评语。她说,在爱因斯坦的话中表现出了他同人们融为一体,他在探索自然规律的整个一生中所追求的也就是这种融合。

  海德维希·玻恩以令人惊异的鉴别力探寻着爱因斯坦科学贡献的最本质的东西,同时也是他对人们的态度的最本质的东西。进入“超个人的东西”,对宇宙客观规律的兴趣激发了爱因斯坦同宇宙,同生命的一切表现,同人类、同人们融为一体的感情,人们世世代代扩展着自己的自然知识、自己对自然的统治并接近于人类社会的合理组织。在他对人们的态度中,那种好象是从思想,而不是从心里涌出的东西,成了心灵和思想和谐的表现。

  有一次,在同英费尔德的谈话中,爱因斯坦说:“生命——这是一出激动人心的和辉煌壮观的戏剧。我喜欢生命。但如果我知道过3个小时我就该死了,这不会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我只会想,怎样更好地利用剩下的3个小时。然后,我就会收拾好自己的纸张,静静地躺下,死去。”再也找不到能指望获得伊壁鸠鲁主义者尊号、比爱恩斯坦离伊壁鸠鲁的“澡盆”和“葡萄酒”更远的人了。但是,也很难找到一个能更接近于世界观和生命的希腊式和谐的人。这种和谐表现在,伊壁鸠鲁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公式成了爱因斯坦经常的情绪,这个公式在20世纪思想家的意识中实现了。它实现了,因此也改变了,具备了丰富多彩的存在,不再是一个公式,并由平静的忧郁感补充了。

  在1955年4月,当科恩来访时,爱因斯坦自我感觉良好。几天以后,普林斯顿的朋友们中有一位偕同爱因斯坦到医院去探望患风湿病的玛尔戈。出来之后,他们曾四处溜达,他们边散步边谈起过死。爱因斯坦的朋友援引了一则题为死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的格言,爱因斯坦补充了一句:“死也是一种解脱。”

  这不是什么新见解。爱因斯坦热爱生,他同时早在几年前给索洛文的一封信就是以下面这几个字收尾的:“死也不是那样坏”。这不是对生的冷漠这是对充满“个人之外的东西”的生的最高度的爱。这种对生的态度,接近于希腊式的和谐,但属于当时的时代。

  过了一个星期,4月13日,爱因斯坦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腹部右侧剧痛。医生们诊断是主动脉瘤,并建议他动手术。爱因斯坦拒绝了。

  他的精力渐渐衰竭。4月17日,星期天,爱因斯坦自我感觉稍好一些。爱因斯坦和儿子谈了话,还特别对建立统一场论的数学工具的困难表示遗憾。正如人们后来所知的,这不是暂时困难的表现,而是爱因斯坦创作道路上根本性的表现。

  爱因斯坦和玛尔戈躺在同一家医院里。4月17日一早,玛尔戈坐轮椅来到爱因斯坦床前,爱因斯坦自己感觉良好,和玛尔戈谈了一会并同她告别了。夜里,一点刚过,助理护士罗素小姐发现,爱因斯坦用德语说了几句话。护士没听懂,便走近床前。就在这一瞬间——一点二十五分,爱因斯坦与世长辞了。解剖发现是腹腔主动脉溢血。爱因斯坦的遗嘱早已闻名。

  他要求不举行宗教仪式,也不举行任何官方仪式。按照他的愿望,下葬的时间和地点除护送爱因斯坦遗体去火葬场的少数几位最亲近的朋友外,一概没有通知。

  骨灰被撒在空中。

  爱因斯坦的逝世对人类产生的影响,使人们回想起列昂尼德·安德列也夫在托尔斯泰逝世后所写的短篇小说《格列佛之死》。当格列佛还活着的时候,小人国的居民们在夜里听得见他的心跳。当爱因斯坦还活着的时候,人们也有这种感觉。现在,巨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当一个伟大的社会活动家或一位天才的作家死去的时候,人们常有类似的感觉。而对于一个自然科学家之死引起了这样的感觉还是头一次。

  求得了科学和社会和谐的理想之间的逻辑联系,对树立科学家的道德威望来说是足够了。但是,这里不只是威望,人们热爱爱因斯坦,所以他的死引起了普遍的悲痛,表现出了思想家和自己同代人有着非个人的联系。这仍然是那种对渐渐消逝的个人生命的“黄昏般”平静的忧伤。平静是因为个人生命的基本内容不是生存,而是存在,个人生命充满个人之外的、永不消逝的、不朽的东西——忧伤,因为存在包含着超个人的、实现个人的东西,包含着个人的不重复性。

  这种忧伤本身表现着个人的不朽。爱因斯坦之死及其反响引起的不是个人消融在超个人的东西中的不朽的想法,而是作为和谐的不朽的想法,在这种和谐中个人把自己不可重复的贡献带进了超个人的东西之中。

  他的不重复性、他的保存和永远消失,乃是对一个人之死的复杂反应的源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