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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一直到1919年5月,两个英国远征队才获得第一批有用途的照片。而这一重要的观察成就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爱丁顿。

  爱丁顿是英国剑桥大学的天文学教授,又是皇家天文学会的学术秘书。他参加了基督教教友会。就像那些主张“爱自己的敌人”的教友们一样,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只是摇头。与爱因斯坦一样,他也是一个十足的和平主义信徒。1916年春天,从中立国荷兰的莱顿大学寄来一份《广义相对论基础》单行本。皇家天文学会的通讯会员德·西特教授,刚从爱因斯坦那里收到这篇论文,就把它寄到了剑桥。爱丁顿一眼就看出,这篇论文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马上开始研究广义相对论,同时请德·西特写三篇介绍广义相对论的文章,发表在皇家天文学会的会刊上。这三篇文章,引起了英国科学界的广泛注意。因为这是英国人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以来的两个半世纪里,第一次有人向牛顿提出有力的挑战。

  爱丁顿决定用日全蚀观测来验证爱因斯坦的新的引力理论。

  1919年5月29日将发生日全蚀。刚好,金牛座中的毕宿星团在太阳附近,如果天气晴朗,用照相的办法,至少可以照出十三颗很亮的星。这是天赐良机,到时候将给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也就是向牛顿挑战的新的引力理论,来一个判决。如果星光掠过太阳表面的时候,像爱因斯坦预言的那样拐弯了,这就证明爱因斯坦是正确的,否则……

  不,作为自然科学家的爱丁顿,坚信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是正确的。星光将会拐弯,拐过1″.74,和爱因斯坦预言的一样。要用照相机照出这1″.74的偏转角,就像在十几米外照出一根火柴棍那样困难。不过,爱丁顿也仔细研究过了,这是办得到的。

  在爱丁顿的热情倡导下,皇家天文学会开始了日全蚀观测的准备工作。当时,德国潜水艇封锁着英国的海岸线,英国人民正在挨饿,每天都有英国士兵牺牲在前线。德国是英国的头号敌人,花费大量的金钱和人力,去证明一个德国科学家的理论,遭到不少英国人反对。可是,爱丁顿和爱因斯坦一样,是和平主义者,他执著地认为科学是没有国界的。爱丁顿对广义相对论的热情,对科学的执著,感染了皇家天文官代逊。这次全日蚀,月球的巨大影子横跨大西洋两岸。代逊决定派出两支远征队,分别去非洲西部的普林西比岛和南美洲的索布腊尔。

  1919年3月初春的一天,在格林尼治天文台皇家天文官的官邸,举行了日蚀观测队出征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巨大的书房里,代逊在花地毯上踱过来,踱过去,向两位队长作最后的交代。爱丁顿细长的身子埋在大沙发里,看着对面墙上的牛顿像出神。代逊讲完了,爱丁顿的副手想使会议的气氛活泼一些,就笑着说:“要是我们观测到的光线偏转角不是0″.87,也不是1″.74,而是3″.4,那怎么办呢?”

  这位副手是在望远镜下度过了无数夜晚的天文学家。他没有爱丁顿那样的数学造诣。在他看来,爱丁顿对爱因斯坦佩服得五体投地,实在有点好笑。广义相对论再优美,也不过是一件美丽的衣裳,穿在天文学身上,会不会合身呢?那一套玄乎乎的空时理论,光的弯曲,像他那样的天文学家是接受不了,也不愿接受的。所以,副手的这一番话,很有点揶揄爱因斯坦的意思。

  爱丁顿没做声,眼睛仍然盯着墙上那威严的牛顿画像。

  有什么可说呢?不管是什么结果,意义总是非凡的。爱丁顿对此早就想过:“这次日蚀远征队可能会第一次证明光的重量(即牛顿值);或许还可以证实爱因斯坦的非欧空间的怪论;或许会出现更具有深远影响的结果——光没有弯曲”。

  皇家天文官一本正经,他把两手一摊,对爱丁顿的副手说:“那爱丁顿就要发疯了,你一个人回英国来吧!”

  第二天,两支远征队双双启航,分赴各自的目的地。爱丁顿在4月23日到达普林西比岛,马上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架设望远镜、试拍照片……一切准备就绪,等待着那伟大的日子来临。宇宙将在那一天的几分钟里,把自己的真面目在世人面前显露一下。

  5月29日终于来到了。

  可真糟糕!一清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爱丁顿在帐篷里搓着手,焦急地来回踱着。不一会儿,他就跑到帐篷门口,仰望老天爷的苦脸。爱丁顿的脸比老天爷更苦!两个助手,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在帐篷的一角做鬼脸,打手势,说怪话:“活该!这雨下得好,上帝给他的惩罚!谁让他那么起劲,拖着我们大家,跑到这个热带鬼地方来为德国鬼子效劳!”

  助手的怪话,爱丁顿没有听见。他的脾气有点迂。据说在一次宴席上,有一位客人对他说:“教授,听人说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不,只有两个半人懂相对论。爱因斯坦当然是一个,教授,你也是一个。”

  “嗯,不……”爱丁顿带着沉思的神情摇了摇头。

  “教授,不必谦虚,大家都这么说的。”

  “不,我是在想,那半个人是谁。”

  这样一个爱丁顿,他到这里来,是为了验证叫他心醉的相对论,是为了亲眼目睹伟大的宇宙的真面目,他哪里顾得上去听部下说怪话!

  中午,雨总算停了,阴云还是不散,遮住了太阳。一点半钟,天空渐渐转成灰色,月亮来到太阳和地球中间。可是,太阳在哪里呢?太阳依然隐没在云堆里。

  爱丁顿有点绝望了:要是这次拍不出星星的照片,两年多的准备工作就付诸东流,更糟的是,要过好几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机会。爱丁顿下达命令:照原定计划拍照,有云也拍!

  天空暗下来,仿佛黄昏突然来临,夜幕即将降落。节拍器打出有节奏的声音,日全蚀开始了。爱丁顿举起右手,往下一挥,轻轻地说:“照相开始!”

  一个助手站在架子上,用一块遮光板控制每次曙光的时间。月亮遮住了太阳,太阳成了一个黑球。它的周围是一个亮圈,亮圈外面喷出了火舌。大地沉浸在一片奇异的朦胧和寂静之中。大家只感到,热带的潮气从地面上蒸腾出来;大家只听到,望远镜底下,换底片暗匣的“咔嚓”声。爱丁顿也顾不得看那奇妙无比的日全蚀的天空,他只是隐隐地觉得,云彩似乎渐渐散去,黑蓝色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露出了珍贵的笑容,节拍器“啪、啪、啪”地响着,报完了那302秒日全蚀时间。一共拍了16张照片,天空又渐渐恢复了它的光亮。

  爱丁顿等不及回伦敦,就在普林西比这个小火山岛上干起来了。他每夜冲洗两张照相底片,冲洗出来立刻研究。爱丁顿拿起刚定完影的底片,放在照明灯上细细揣常。底片正中是一个白色的球。啊,这是太阳,被月亮挡住了。周围是一个黑圈;啊,这是日冕、日珥。因为是底片,一切都反了个个儿。黑暗的太阳是白色的,明亮的日冕、日珥是黑色的。那一片灰色的背景,就是天空。有没有黑点呢?没有。黑点就是星光。可是没有黑点,一个黑点也没有。云!云!罪人是云。哪怕一抹最淡最淡的云,就能把星光挡住。

  第一夜,第二夜,第三夜……一直找不到黑点。普林西比的这一场努力眼看着要落空。可是,爱丁顿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沉住气,照原定计划干下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尽到一切努力,再失败,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抱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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