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传记 > 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 | 上页 下页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写的第一个故事。它有点像情节剧,很短,因为写作和拼写是我感到头痛的事。故事中有两个人物:品德高尚的麦琪夫人(好人)和凶狠残暴的阿加莎夫人(坏蛋),情节是有关一座城堡继承权之争。

  我先拿给姐姐看,提议两人一起表演。姐姐立刻提出她情愿充当残暴的麦琪夫人,让我来扮演高尚的阿加莎夫人。

  “难道你不喜欢当好人吗?”我有些惶惑。姐姐回答说,当一个邪恶的家伙更来劲。我自然也很高兴。起初,我是出于礼貌才把好人的角色让给姐姐的。

  记得父亲看了我的剧,笑得前仰后合,但却是出于善意。母亲建议我最好不用“残暴”这个词。“可她的确非常残暴,”我解释道,“她跟那个把许多人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暴君玛丽一样,杀了好多好多人。”

  神话故事集在我的生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每逢生日和圣诞节,姨婆总要送我许多诸如《黄色的神话故事》、《蓝色的神话故事》一类小书。我看这些书非常入迷,读了——遍又一遍。后来,我有了一本安德鲁·兰格写的动物故事集,里面有一个我特别爱读的故事,“安德诺克与雄狮”。

  大概从那时起,我开始读默尔斯伍斯夫人的课本,她当时是著名的儿童小说家。她的书我读了许多年,今天读来仍感到趣味盎然。当然罗,如今的孩子们可能会觉得这些书老掉牙了,不过书中的故事仍是可取的,有许多独到之处。书中辑有为幼儿写的《红头发的孩子》、《小男孩》、《婴孩》及各种神话故事。我当时爱读的是《四面皆风的农撤现在读来颇感乏味,不知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它。

  在家里,读小说被当作一种消遣,不算“正业”,上午是不允许看的。在这段时间里必须干点“正经事”。即使是现在,要是早餐后就捧起小说来,仍会有一种负疚感。星期天打牌也照例如此。姆妈把扑克斥为“魔鬼的连环画”。我并不把此话当真,但星期天不许打牌却是家里的规矩。许多年后,要是碰巧在星期天打桥牌,我总免不了产生一种犯罪感。

  5

  回想起来,童年时代最能给我带来乐趣的玩具要算铁圈。当然,这玩艺儿再简单不过了,值不了几个钱,六便士,或者一先令,不会再多。

  它也给父母、保姆及佣人带来莫大的欢欣。天气晴朗的日子,阿加莎带上铁圈到院子里玩耍,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到屋子里,更确切地说,直到饥肠辘辘才知道回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那只铁圈作过我的战马,当过海怪,还当过火车。我俨然像位披甲戴盔的骑士,策动着我的坐骑,在征途上飞奔;时而又像一位公主,优雅地骑在温驯的白驹上,优哉闲哉;或者更现实一些,当一位火车司机、乘普或乘客,坐在火车上,在自己设计的三条铁路干线上行驶。我把身心都溶进了游戏之中,拍打着铁圈,走走停停,口中念念有词:“里丽峡谷到了,请换乘环形铁路干线的列车。环形铁路终点站到了,请全体旅客下车。”就这样,我一连几个小时都在玩同一种游戏,这也算是很不错的身体锻炼。

  姆妈一走,我就失去了一位伴友。我非常想念她,郁郁不乐地闲荡着。直到有了铁圈以后,心境才好了起来。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我跑来跑去,劝别人陪我玩——先是找母亲,后来又纠缠佣人。但是在那个时候,除非被分派陪着孩子。—般人是不会主动跟孩子玩的,你只好独自玩耍。

  这样,我只好独辟自己的小天地,杜撰自己的伴友。我觉得这倒很不错。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为“无事可作”而苦恼过,不少女人都深受其苦,感到孤寂和烦闷。多余的日子就像恶梦一样,让她们难熬。如果生活中常有一点情趣,你一定会希望有更多的时间,当你感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就会成为负担。

  每每回顾过去,我愈加深信不疑地感到我的兴趣始终如一,儿时喜欢的,成年后仍然喜欢,比如房子。

  我小的时候玩具很多,有铺着床单和毛毯的娃娃床,有姐姐哥哥留给我的过家家的积木,更有许多玩具是即兴制作的。从旧杂志上剪下几幅画,贴在牛皮纸订成的剪集簿中;把糊墙纸剪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圈圈贴在盒子上,这样的游戏都要耗费很多时间。

  在屋子里,我玩的更多的还是过家家。那是一座普通的娃娃房子,前门可以敞开,展出里面的厨房、客厅、半截楼梯和楼上的两间卧室、洗澡间。家具是一件一件配置起来的。

  .商店里可以买到形形色色的玩具家具,非常便宜。

  抚今追昔,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人的记忆中,幸福欢乐和恐怖的情景非常生动;而疼痛和令人不快的经历却难以在脑海中再现出来。我并不是说我记不得后者的情形,而是说体味不到其中的感受,一提起来,我只能说:“阿加莎当时情绪低落,阿加莎牙痛。”另一方面,某一天酸橙树突然飘来的一股清香将我带回往日的回忆中,使我忽然想起曾在酸橙树下度过的快乐的一天。我高兴地躺在地上,呼吸着青草散发出的温馨的芳香,体味着夏日的快乐。身旁是一棵雪松,不远处河水在潺潺流淌……时间我又回到了过去,不仅犹如身临其境,而且还体验到往日的情趣。

  人一生中什么时候最感到愉快?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回首往事,我认为最愉快的时刻往往是平日里最宁静的片刻,这时候我感到最为快乐——默默地端详着姆妈那满头银发,架着蓝色老花镜框的面容;与托尼玩耍,用梳子为它梳理它脊背上的长毛,或者在庭院里骑着想象中的高头大马,跨过通想中的河流;或者跟在铁圈后面,穿过图布勒铁路干线上的一座座车站,这所有的一切都能使我获得莫大的欢愉。我跟母亲一块做游戏,后来我长大了些,母亲给我读狄更斯作品,读着读着就打起盹来,眼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脑袋耷拉着,我急切地喊醒她:“妈妈,您都快要睡着了!”母亲一本正经地辩解道:“没的事,亲爱的,我一点都不困!”过不了几分钟,她就真的睡着了。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那副滑稽可笑的神态,低着头,眼镜从鼻梁上搭拉下来。

  此刻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神态,别有一番乐趣。

  只有当看到所熟悉的人滑稽可笑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他们的可爱之处。这似乎不可思议。人们可以对某人的仪表堂堂或妩媚秀丽推祟备至,但一个小小的滑稽举动就会使他(她)现出本来面目。

  在人的记忆中有各种各样的轶事,形形色色的情景,零零碎碎的片断,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们当中哪些是值得记住的?记忆又是怎样筛选的呢?是什么促使我们记住了这样一些事情?这仿佛像一个人走向一个装满了零零碎碎旧物的大箱子,将手伸进去,边捡边说:“我想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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