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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什么声息也没有,广大的热带丛林里,只有游走不定的风声。

  过了一阵,岛田川秀听到了自来丛林之后从未听见过的既非虎啸又非猿啼的莫名其妙的叫声。

  他的身上立即起满了鲜红的肉疙瘩,紧握铁柄的手抖索不已。

  松下明子的反应竟比岛田川秀还要剧烈。这个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帝国培育出来的残暴军人,此时竟浑身僵硬,眼睛发直,要不是他对洞内那些立即就变成了冤魂的士兵的恐惧,他早就松了手,跑得远远的。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才胆胆怯怯地把手松开。可是,他们卷曲的手指,依然不敢彻底伸开,他们要随时准备再次把那铁门盖上去。

  就在他们先后戴上防毒面罩探了头向洞内张望的一刹那,他们几乎同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阴气和刺骨的寒气。岛田川秀和松下明子都禁不住恐怖地大叫起来,情不自禁地拔腿要跑,又都不约而同地收了脚步,并一同抓住了铁门的手柄,再次将那洞口捂住。

  在东方,有许多相信鬼的国家,鬼文化十分丰富,许多处公园,都能见到“鬼府”一类的景点。鬼府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好鬼,有坏鬼,有不好不坏的鬼;鬼府里有大王,有忠臣,也有好佞。最有意思的是,他们把自己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也鬼化,自然都是些正直无私的好鬼……他们怕鬼而又敬鬼,达到了相当迷信的程度,以此来表达一种因果报应的思想。

  当岛田川秀和松下明子感觉到洞内的人再也不可能复生的时候,才揭开了门盖,双双躺在地上,像死人一样,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才爬了起来。

  他们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首先,在下面这些尸体中,要选出55具来,以备后用。这55具尸体到底有什么用途,怎样去用,岛田和松下一概不知。他们只是得到“上级”通知,要他们选出55具尸体,选的标准是骨节大而且坚实。选出之后,就放在洞内靠近洞口的地方,其余的,全都毁掉。因此,他们必须把其余那些选剩的尸体拖出来,泼上汽油,烧成灰烬。

  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但做起来却相当艰难。关于这件事,岛田曾写过一篇文章,战后多年,在他弥留之际,发表在菲律宾的一家报纸上。

  在谁先进去的问题上,我与松下明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往日,遇到有什么决策性的问题,他总爱与我争个先后,他好像有一种想法,认为这个小组,应该由他来当组长,我最多只能作他的配角,甚至作配角也不恰当,只能当一个小兵。我并没给他这样的机会,这让他很不愉快,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我并不惧怕这一点,在这片深山密林中,少了我,料想他松下明子也无法控制局面。他不敢把我怎么样,虽然离本部很远,甚至看起来完全是脱节的。今天,我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老实说,我害怕了,我先是把半边耳朵贴上洞口去听,什么也听不见。然后,我把整个头都伸了进去,当然,还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死了,那些与我们同甘共苦——不,那些比我们苦十倍百倍的弟兄,已经死去了!

  死亡之神已经攫住了他们,他们一步也不能挪动了,更不要说跑到洞口来掀掉铁盖,事实上,那种洞子是特殊的,九曲十八弯,时宽时窄,即使有力气,要摸到洞口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呼吸已几于停止。我知道他们是百分之百地死去了,而且,毒气也应该散发得差不多了,可是,我的心里总是发虚,总认为毒气还没散尽,总认为他们没有死,他们一个一个地端坐在那里,等着我们一进去,就围上来把我们掐死。或者,他们即便已经死去,由于死得太冤、死得不明不白,一定早早地变成了厉鬼,青面獠牙,伸出利爪,直待我们进去,就把我们撕成碎块。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思想,我又立即把头缩了回来。

  我对松下明子说:“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本来想对他说:你先进去看看吧。但我知道,这时候,也就是我们合伙杀死这些弟兄的时候,我们的眼殊一定都是血红的。杀人杀到眼珠血红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了,死都不怕,还怕我这个组长么?说不定,我这么一说,他会误以为我等他进去之后,便又会立即捂上铁门。因此,我换了一种说法。松下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虚荣心特别重,我这么一说,他一定认为我这当组长的在向他这个副组长讨计策,心里就会很舒泰,就会自告奋勇地首先进去看个究竟。然而,在这关键时刻,他却头脑清醒,没有中我的计,他居然把我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只好说:“我俩一同进去看看。”

  这个建议是最合理的,松下明子只好同意。那时候,我们真是互相提防着啊,那个洞口,只容一个人进出,谁先把上半身钻进去呢?我说过,这时候,我是绝对不可能命令松下明子的,别说是我,在这生死关头,就是天皇陛下亲自到场,松下也未必就会听他老人家的。普通人没经历过那种场景,自然也难以理解,在某些场合,任何命令都是无效的。

  松下明子只是血红着眼睛盯住我,看我怎样发话,这时候,我又只好说:松下,我先进去,你紧随我而来。松下不言声,但看得出来他对我的这个提议是满意的。我把手枪使劲地掖了掖,又把军刀死死地拽了一下——这同样是下意识的自我防卫动作。然后,就把头钻了进去。但与此同时,我一把抓住了松下明子的手,也就是说,他的手是跟我的上半身一同进去的。当我的整个身子滑进去之后,我猛地往里一拉,把松下明子也扯了进来。

  我的朋友们,要我现在讲出我所看到的景象,真是一件于我来说是最为残酷的事情。我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个人是闭着嘴和眼睛的,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眦也像瞪裂了似的;是的,眼眦也瞪裂了,因为一丝一缕的血,已从眼角流了下来。这时候,那些血还并没有干,如果我胆敢去摸,我相信一定还有热度。可是,我不敢去摸,松下明子更不敢去摸,我们只能远远地站着。他们的嘴唇都是乌青的,像那些被水淹死的人。

  我不知松下明子见到这一幕怎样想,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痈!杀死一万个敌人我也不会心痛(很抱歉,我是军人,杀敌人是军人的天职,因此我只能老老实实地这样说),但是,我是在杀害我的同胞啊!我对松下明子说:向弟兄们默哀吧。

  这一次的默哀是发自内心的。我低垂着头,心里流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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