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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藏北游历》后记

  ——马丽华

  由于要出书的原因,我把这篇已发表于文学期刊的两年前完成的文稿重又增补润色一番,增加了那些曾出于某种考虑而删掉了的部分,补充了我所认为的非如此不能全面反映今日藏北的片断。改稿的过程,使我又进行了一番情感的游历。此刻,我正感觉到来自心底的隐隐的痛楚。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我难以确切地表述这种痛楚的由来和内涵。

  千丝万缕的藏北,剪不断,理还乱。

  今天已进入一九八九年十一月的中旬了,拉萨初冬的天空晴好又高远,阳光自大玻璃窗明亮地照射进来,房间里充溢着好闻的太阳的特有气味。我喜欢在暖洋洋的阳光中让思潮散谩地涌流或随意地静止。今天那曲的最低气温已达零下十五度,预报说有七至八级大风。是呵,那曲镇上的人们每年要烤八个月的牛粪人。

  我的藏北不同于自然地理意义上的藏北,不问于现实存在的藏北,不问于我之外的任何人记忆中或想象中的藏北,甚至,我笔下的藏北与我心中的藏北也并非同一事物。

  而藏北之于我,也绝非一个牧区地名,一个地理概念,一群生活在那里的人,应该是一种意识和境界。我精神生命中的某些什么水水远远地留存在那个地方了。

  我不主张对这个地方进行道德的评判和价值的评判,主要是不能够。藏北之行的见闻与感觉,都对我以往既成的观念进行了挑战——也许个体的观念体系本来就有懈可击——一个确切的情况是:由于我去过了藏北,两年多来我就习惯了不再与人发生观念之争。很简单,因为并没有属于个人的价值观念可言。这使我陷于两难之境。一方面,我是如此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当代文化人类学界有关文化模式、思维方式并无高下优劣之分的观点,认为任何轻视和无视别一生存形态的思想都是愚蠢的五十步笑百步;另一方面,作为本地社会生活的参与者,自以为对这个地方的社会发展进步尚且负有一定责任的作家,我的良心不允许自己津津乐道于基本生存线上下的自然状态的生活,我不能够心安理得地欣赏把玩那种愚钝和迷茫的目光。

  我游荡于这两者之间,没能找到使二者结合的平衡点,时常提出一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见解。长时间的两难困境使我窘迫。

  是很难作出评价,唯一的地球上有一个唯一的青藏高原,它的独一无二性,决定了它方方面面的无与伦比,既难效仿别处,也绝难为别处所仿效。

  我甚至不能以批评的语气叙说哪怕我所认为的陈规陋习。那不仅是不明智的,也有失公允,主要是没有多少意义。我如实记录下来,人们自可分辨。

  在最近的这一个国庆节里,我在天安门广场上碰见了两番路经嘎尔措乡都未见其人的乡党支部书记白玛。他作为全国劳动模范生平第一次进京。没想到我竟在最繁华的京都、最密集的人丛中与他交谈,并在东长安街辉煌街灯的背景前与他合影。这位身穿斜襟藏装的精干的藏北能人,在置身于同荒漠草原绝不相关的另一世界里,感受最深的是些什么呢?

  白玛回答说,他从北京人的衣着和表情中看得出来,北京人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藏北人习惯于首先从这方面看问题。

  问起年终分配的情况,白玛说,去年嘎尔措乡人均年收入二千元;今年决算未毕,大约不会低于去年。问起这个全藏唯一坚持集体经营的乡,收入是否还保持在西藏的前列,他说不太清楚。

  白玛注视着夜空中五彩缤纷明明灭灭的礼花,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把两年前所写的文稿拿来修改并非易事。因为对许多问题的思考和认识并没有深入多少。字里行问,我在每一足迹所到之处注目凝神,沉思默想,不免有动于中,感慨万千,许多一度疏远的重又亲近起来。

  这篇文稿系多次游历的总汇,且经数次删改,时间的脉络越发不清晰了。我想这不太要紧。时间对于藏北来说无足轻重,今年与明年与去年与从前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大同小异。更何况我在那片荒无人迹的原野上也时常有时空不同步的感觉。

  这篇游历中有意或顺便写了许多人物,他们现在大多仍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藏北打发着不轻松的日子。两年来我时常见到他们。我从心底感谢他们对于我在藏北生活与工作的照应和帮助。如果有可能,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样一群藏北人:次仁玉珠、洛桑丹珍、杰巴、明加、加央……

  人类曾经有过的哲学试图论证灵魂不朽,人类的全部神话固执于对死的否定。灵魂与物质的实在观念和现实世界无关,无论人类社会已进入怎样高级的阶段,人类的灵魂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人类有可能起源于此,人的灵魂应该以此为故乡,古往今来地与永恒不灭的大自然和谐共存。

  透过藏北高原的空寂迷茫,怀着寻求灵魂故乡的心,终能从中领略它的壮美辉煌。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四日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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