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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那天举行仪式前,哥哥晋美班丹为弟弟克珠剃掉了作为诗人作家的长头发,一位老尼姑跪在地上把这些头发收到一起,据说这也是活佛的圣物,将来要放在神圣的地方,例如放进经培或佛肚里。

  组织了一个仪仗吹着法号为克珠换上活佛穿的袈裟,在神圣的气氛中完成了从人格到超人格的转换。

  弟兄两个面对面坐在经堂里念经,哥哥的坐垫比弟弟的要高一点儿。这是弟兄两个苦熬了半生,才重新获得的权利。

  最后,在寺前院坝里,两兄弟一人拿彩箭,一人拿宝瓶,为拥挤不堪的百姓们摸顶祝福。

  我们在现场采访了朝圣的群众。问当地老人们,你们看着克珠长大,现在他又是国家干部和作家,你们觉得他与一般人有什么不同吗?

  老人们抢着回答说:呵,有天壤之别!他俩天赋极高,几乎没上过学却学识渊博。吃了那么多苦而矢志不渝。我们集资修复寺庙正是为了他俩呵。现在宗教场所已经有了,就缺内在根本佛当住持。他俩是国家干部,因为他们学问高。我们老人有个心愿,有朝一日他们能回到寺院,我们将万分高兴,心满意足。

  我们拦住县城来的几位打扮时髦的小伙子,询问他们,克珠是个活佛,又是一个有妻室儿女的人,你们年轻人怎样看?

  年轻人热情地回答,这不奇佳。我们是佛教徒,也来朝佛,但我们也经常去一些舞厅等娱乐场所。他是活佛,但毕竟是个人。他有学问,对社会有贡献,我们羡慕他。在现代社会,只要心正,我们不能说他是违背宗教的。

  我们又问年轻人,你们是否羡慕克珠,小伙子们回答说,他编的节目我们看过,他写的书我们看过,我们羡慕克珠的才华。

  就问克增,今天是爸爸还是活佛?说是活佛。那么,你将来是否也回来当活佛呢?说是将来要去内地上学,上完学再说。

  又问平措卓嘎,你今天也来接受摸顶呵。当然。平措卓嘎在家乡姐妹们面前意气风发,真正衣锦还乡了。在当下乡村,活佛的地位是令人仰望的,乡村妇女们能做到活佛夫人的自然也如王后一般。按照格鲁派严格的宗教戒律是不允许娶妻的。但百姓们其实又是极宽厚的。光彩照人的平措卓嘎身穿藏式长裙,罩一件米色毛料外套,贵妇般的雍容,款款地走在熙熙攘攘的朝圣者中间,任人们投来善意的羡慕的眼光。

  平措卓嘎虽出身农民现在又做家庭妇女,但不失大家风度,通情达理。但某一天,当我们的摄制组到达山南泽当克珠家之后,又是因为喝酒之故,平措卓嘎愤而出走:只身径回扎囊娘家去了。尴尬狼狈的克珠承担起全部家庭重负:上街买菜,回家做饭,照顾一双儿女,仍不忘啤酒。还要陪我们拍摄。

  我们一起到了穷结县的藏王墓。克珠站在高高的如同金字塔般的藏王墓堆上,指点江山,谈说历史。为山南、为自己的民族所有过的辉煌过去而自豪。他说他准备写一本山南地区古代名人传记,其中既包括高僧大德,也包括民间美女。对于许多事物,克珠的想法说法都与众不同。例如他谈藏地丧葬方式的沿革时这样说——

  天葬早于土葬,两千年前的最早的藏王,说是沿着天梯返回天上,实际实施的是原始天葬。第八代王被弑,王子们仓促间抢回父王尸首,无奈中埋于地下,从此开创了土葬。原因在于西藏人的摹仿习惯:一位帝王大德做了什么,大家争相效仿,盲目追随。正如萨迦格言所指出的那样:一只狗咬起来了,群狗跟着咬;究竟第一只狗在咬什么,谁也不知晓。

  至于火葬是后来出现的,得大成就者才有资格享用,为的是取其舍利于宝物做“擦擦”(供奉物);之后有水葬出现,是因在天葬时动了刀子下了冰雹,被认为不吉。总之,天葬自远古存在,一直未断。

  返回的路上,克珠的历史激情烟消云散,因为现实问题摆在了面前。

  克珠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男人的福运气数已尽啊!摄制组的先生们深表同情,连声劝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家女人都如此。后来“乌鸦”一词成为我们这个摄制组的专有名词,特指每位先生的内人,你家乌鸦如何,我家乌鸦如何。我们的德珍被认为温和贤慧,算是白乌鸦;我则被爱称为“乌鸦王”。

  其实我们也不主张克珠喝多了酒,那首先是对身体的不负责,其次也费钱,再则影响形象。克珠却是酒的传教士,宣传酒对于灵感的作用,还奇怪我居然没喝醉过酒,那还写什么文章,当什么作家!他让我试一试酒醉的感觉。有一天下午山南地区领导办招待,山南人有海量,我们全组人都不胜酒力,都喝得微醉。结果出现了极其热烈和亲切的场面,让我们后来不胜怀念。

  左等右等不见离人归,何为提议说,我们陪着克珠去请吧。克珠就去地区小学为儿子请了假,带上一双儿女,两辆丰田直奔扎囊而去。这种迎请在乡下人来说还是够风光体面的。

  正是秋收大忙时节,平措卓嘎和家人一道下地割麦子。看见车停在家院门口,方才栅栅走来,平措卓嘎一脸的温怒,克珠则是满面的讪笑。这一天恰好是中秋节,我们便热情洋溢地宣讲这一天全家团聚对于和睦团结的意义。平措卓嘎板着面孔为我们打酥油茶,直到她父亲回来,和气地同女婿问候过,转向女儿劝说道:狗打架,也不要把狗皮撕破了。平措卓嘎才理直气壮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来:

  岂止是把狗皮撕破了呢,都到了这地步了。父亲您住得远哪里知道,要是在一起生活您就不会这样说了。(父亲说,活佛愿意怎样做,就随他的意思好了。)是啊,有些人是可以去偷去骗,去做非法买卖,去生私生子。反正人们崇拜活佛,活佛们这样去做那很好啊!(我们说,克珠只不过是喝点儿酒,是有利于创作的嘛!)克珠他当然可以继续喝酒,继续写作,像流水一样地写,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克珠:别怄气了,又没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呵,反正我说服不了你,亲戚们说服不了你,连地委的普穷书记也说服不了你,你白天一个心,晚上一个心。你喝醉了酒说,这是我的家,你明天回你家去吧……(克珠喝了酒总不至于打你吧?)他还打我呢,不等他动手,就被我推倒啦!(众笑。请她的妹妹来劝姐姐。)我已经受够了,妹妹你嫁给他吧,你嫁给他你就知道了。你待上两三个月就该回来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我的小孩喜欢我。(女儿: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是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后也没钱了……

  平措卓嘎慷慨激昂,克珠不免英雄气短,事后克珠解嘲说,他一向能言善辩,不开口便罢,不然平措卓嘎岂是对手。

  寻常家事,倒为我们的专题片增加一绝好情节。不过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傻瓜。第二天举家返回时,就已夫唱妇随:在行驶的车内夫妻俩合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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