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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第三章 边缘风景:活佛克珠的戏剧人生

  ——克珠的多重身份和多重心态——克珠的智慧语言——
  克珠的戏剧人生——克珠家乡的文化风景线:猴年望果节,防雹喇嘛驱雹,
  央古老人招福,降神男巫降神,为信徒摸顶的嘎旺仪式——
  五妙欲;克珠的世俗烦恼——灵魂在永无止息的岁月之流中——

  让我现成地引用克珠所写的一首歌词作为本章的开头——

  我的青梅竹马总在梦中出现,
  倘若捧出心儿怕随云雾飘散;
  北斗星光灿烂意欲摘取大难,
  本想搭个天梯奈何一筹莫展;
  新结识的朋友恰似带露邦锦开得十分鲜艳,
  凋谢就在瞬间。

  歌名叫《瞬间彩虹》。这首歌经由西藏山南地区文工团歌星的演唱传唱开来,并被灌进录音带。一听即知,这歌从歌名到内容都浸透了佛教精神,与乐天达观的乡土精神和民歌传统相去甚远。这典型地反映了克珠心灵深处情与理的矛盾冲突。作为一个作家,克珠重亲情、爱情和友情,但他灵魂中的遗传基因却拒斥这一切,充满了对人生的终极否定。

  认识克珠好多年了,但交往不多。他的工作单位在山南地区文工团,是编写歌舞、曲艺小品的创作员。他还从整理家乡的民歌、民间文学入手,借助乡土题材和佛经故事写诗写小说,从内容到形式,既有古典的也有现代的,既有宗教的也有世俗的。正像他自身什么都是一样。

  一般人不叫这名字,“克巴珠”本意是贤哲、成就者的意思。克珠是家乡一座小寺庙的世袭活佛。时代和命运的激流漩涡把他托上抛下,变得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确切地是了。

  与克珠作交谈实属不易,我想尽可能地询问,他想尽可能地诉说,但之间悬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语言屏障,只好请来翻译。由此谈话受限。他自学的汉语刚够表达一般思想,我的藏语更糟:有那么几回,当我试图以藏语表达时,克珠就不无同情并略显优越地说,你还是讲汉语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从克珠那里得到了平素难以窥知的一些人生情景。克珠是以藏文进行文学创作的。他不仅不反对我现成地拿走他的生活积累,相反还时常提醒说,怎样?像不像小说呀?他对我们反复叨扰他,为他所拍电视专题《僧俗之间的克珠》很乐意配合,但犹嫌不足,多番央求我专写他一篇文章,想让汉语世界也能对他有所认识。

  难以进行深层交谈,但我还是从克珠那儿丰富地感觉到藏语的魅力。克珠是有学识的人,他的知识结构与我的其他朋友不同。他讲出的民间的、宗教的谚语、格言、典故等智慧语言让我感到新鲜,不时要动笔记下来——其实不记也忘不了。例如为了说明他对于遍及西藏乡间的地方神崇拜的否定意见,就引用一句藏族谚语说:善父栽树,恶父造神。为了说明他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段无奈生涯,就用了一个典,结论是:羊子被逼急了,也会长出上牙来。克珠夫妻纠纷,岳父劝解说,狗打架,也不要把狗皮撕破了。在克珠的家乡结林村,从前的著名石匠克珠在盖新房现场一显身手,并和乡亲们一道唱起了筑房的歌。我们这些乐意帮忙的人,就像一条牛皮船里的兄弟,今生团结友爱,来世更加亲密。

  三十五岁的克珠已是饱经沧桑。佛教人生即苦的观点已渗透到他的骨髓,我听他感叹“人生真是苦海无边”不下十次。但我听他讲起以往经历,却是情节跌宕有致,不时令人捧腹。我见他人生的安乐与烦恼都来自于眼下的生活,是作为凡俗人的艰难无奈。所以,当格鲁派僧人对宁玛派允许活佛娶妻生子表示异议时,善辩的克珠就说,请问,各教派的佛祖是谁呢?当然是释迦牟尼;那么,佛祖释迦牟尼是否娶过妻、生过子呢?对方无言以对了。

  尽管如此,克珠其实并未心安理得。在他的一篇诗体自传中把自己的婚姻称作“高水低流”。好一个高水低流,世间还有这等捡了便宜卖乖的哪!——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呵!我们打趣克珠,高水总要低流,浩荡千里,就是壮阔海洋。

  克珠就有了一个雍容美貌的妻子和一双极聪明的儿女。

  克珠的儿子十一岁,女儿七岁。儿子叫克增,意为克珠的继承人;女儿叫央增,再一次继承。

  对于藏传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宁玛派来说,扎囊这地方可以算是最古老的故乡了。早在吐蕃兴起之前的西藏原始四大族之一的扎氏就世居于此,“扎囊”一名即是扎氏之家的意思。后来,雅鲁藏布江北的桑耶地方成为吐蕃鼎盛时期的政治中心,修建了西藏的第一座寺院,开创了藏传佛教的前弘期。此后的千余年间,历史在这里翻云覆雨,宁玛——萨迎——噶举——格鲁,各教派势力轮番登场,交错融合。历史上还出现过十三贤人、四大智者等高僧大德。总而言之,扎囊是西藏宗教文化积淀最厚的一块土壤。

  克珠的家乡在雅鲁藏布江南岸的扎囊县结林村,与西藏第一座寺院桑耶寺隔江相望。克珠的寺院名为结林措巴,始建于十三世纪初。由印度著名僧人、印度那烂陀寺最后一任寺主喀且班钦·释迦室利之真传弟子强久贝于一二二四年创建。后来在上方的山谷里建一小寺名为嘎则布,其意大约是“爱与美的小丛林”。它并非正规寺院,而是为结林措巴的上层学问僧提供一幽静美丽处所,学习研讨经文。早年那一带林木葱郁,沿坡蔓延几百米连接坡下的结林村。但五十年代末丛林遭厄运,变为荒滩。目前主寺结林措巴并未获准修复,主殿在“文革”中虽因做了公社粮仓而幸免于难,但它现今仍然做着乡里的粮仓。已修复的是小巧玲珑的嘎则布。

  在叙述克珠的家史身世时,我选择了梗概的记叙方式而不是描述性的。一来可以节省篇幅,二来他早晚会写一部精彩的自传。那样的话,这一地区、这一时代的宗教的、民俗的和各样人物的命运就将通过第一人称绚丽多彩地可信地展现出来——我在涉及藏族某些敏感风习时,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而他们自己则不以为然,并且引以为自豪。

  嘎则布是克珠父亲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的驻锡地。他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就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尼姑。这尼姑后来就为活佛生下了晋美班丹和克珠二兄弟。一九五九年,当尼姑仍年轻,两兄弟未成年时,活佛父亲便弃世而去。按照宁玛派的一种世袭传统,贡觉齐美加措活佛留下遗嘱,称两兄弟皆为小活佛。哥哥生性温厚,属文相转世;弟弟生性活泼,属武相转世。

  克珠的坎坷人生自此时始。母子三人被强行迁往结林村,嘎则布成为小学校。迫于生存,母亲改嫁给了父亲的一位弟子。未几年,母亲患心脏病故去。继父照料着一双孤儿,并教他们学习藏文。又未几年,继父娶进一位年轻的继母,继母只比哥哥大七八岁。按照当地习俗,继父子是可以同娶一女子为妻的。这位继母看上了一表人才的晋美班丹才嫁给继父。然而事与愿违,少年晋美班丹拒绝了她;继父闻知此事迁怒于少年,弟兄俩被迫离开;失望的二十五岁的继母不久与人私奔,后悔的继父渐与两弟兄和好。念及继父的抚养之恩,弟兄二人常常帮助他背水打柴,照料孤老。这一过程历经几年。再几年,两兄弟长大成入于“文革”中,三人都因成份不好入了另册。在修建水渠的繁重的劳动中,继父突然倒下。弥留之际执意不肯回家,克珠就用小推车把老人推回自家。当晚,老人向他们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最后连说几声:人生真是苦海茫茫,真是苦海茫茫啊,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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