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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查古村似乎在历史上就有几户牧民,以比较稳定的农牧交换维持着双方生活之需。这几户牧民的定居点在查古村农田上方的山坡,不长庄稼的地方。夏季牧场在很远的山那边。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他们就游离于农村社区之外,使我们觉得他们不是查古村人。

  秋收后的一天,群佩老师和他在本村当农民的弟弟陪同我们去访问那几户牧民。此时牧民们已从游牧点归来准备过冬了,却果节的时候我们曾张望过牧民的家院,空无一人,只挂一条凶恶的牧羊犬守家,听见人声就狂吠不止。这次打算采访的牧民叫顿珠次仁。正是在他家后面的小林卡里我发现了那枚刮削器。

  院门口的黑色猛犬咬起来了,拉直了链索奔跳吼叫。群佩示意我们止步,必须要等到主人出来抱住狗,并随口说一句谚语:山沟里的狗厉害,人群里的人厉害。听过一想,妙极!受到鼓励,群佩再说一句:狗只能活九岁,还要得罪人!我们都忍不住笑。

  顿珠次仁全家都在,邻居白玛朗杰也来了。就问起他们的财产状况。顿珠次仁家只有几只羊,白玛朗杰家一只羊也没有。顿珠次仁家有大小一百三十头牦牛,白玛朗杰家有六十头。和村中农民之间没有大宗交换。农民拿二十八斤青稞或冬麦就可以换两斤酥油;一头最好的公牦牛,可以卖上千元。如果换粮食,依据膘情,每头可换青稞或冬麦从七百斤到一千七百斤不等。平时常有农民来赊欠,秋收时一并还。今年顿珠次仁家就赊欠出去六七十斤酥油。

  藏历十月下旬的冬宰季节快到了,村里人已在他家订了九头牛。除农牧交换外,还有些人力方面的合作与交换。例如顿珠次仁擅长石匠手艺,就常被村里人雇去帮助盖房;他也时常要雇请村里人来织些毛织品,藏历七月底时则雇人来割草。村中需要农牧民共同参加的活动很少。凡农事活动中的一切节日牧民都不参与。只是最近乡里集资盖一座医务所,要求全乡人每人交来二十块土坯。查古村发出通知,集中了全村农牧民一道完成了这项任务。

  白玛朗杰年轻些,不满足于坐等农民上门来交换,就于每年藏历七月间,酥油奶渣最丰盛的季节里骑上自行车去拉萨销售他的副食产品。白玛朗杰说他的酥油和奶渣都是上等品。尤其这种细细的酸奶渣,还有食疗作用,据说可以治疗头疼和晕车病症,每斤只卖六七元钱。

  在西藏,农业牧业是区分很大的两类工种,农民和牧民各有其职业自豪感。一般说来,农民会认为牧民文明水平低,连语言中都缺乏敬语;牧民则认为当农民不自由,太辛苦,肉类也吃得少。我们就问群佩的弟弟,你认为当农民好还是当牧民好?他很有分寸地回答说,都好,生在什么人家就做什么活路吧。群佩则分析说,当牧民发家快,远比农民收入高,但是有风险。一遇到瘟疫雪灾什么的,就损失惨重,甚至全军覆没。一次劫难过去,要七八年时间才有可能恢复——农民会得病,但不会死。

  那么,农牧民之间的差别还有些什么呢?群佩说,羊毛是牧民出的,但最好的氆氇是农民穿的;青稞是农民种的,但最好的糌粑是牧民吃的。

  群佩老师是乡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从小在哲蚌寺当小僧人,后来还俗当了教师,做了堆龙德庆县中学的校长。还自学了汉语言,翻着字典可以译书了。他对于民间的和宗教方面的知识渊博,差不多无所不知,说出话来妙语连珠。例如当我们问他,为何终身未婚,他就回答一句:结了婚就上了鞍子,生了小孩就加了鞭子。他不肯受家庭约束,但其实生活作风严谨;不想被俗务缠身,可也照样摆脱不了义务。前不久,他被调往自治区藏剧团担任编剧,住进八角街头的一所老院里。随他同住的,还有生长在查古村的弟弟和妹妹家的两个男孩。从此他身兼父母和老师的双重职责。看来不结婚也上了鞍和加了鞭。好在他的生活能力极强,不仅擅炊事,也会缝纫、木工、绘画、烹饪。典型的藏族人,心平气和,心安理得,从不见他有着急的时候。他在县上村里都享有很高威望。因为村里人都崇拜有文化的人。

  查古村像群佩这样工作在外的国家干部和职工共有十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生。这使查古村人有了这样一个阶层的亲友,有了通向外部世界的渠道。除此,查古村的姑娘们也瞄准了拉萨,能嫁往拉萨城里是她们的最高心愿。有一回在田间,我们遇到了正在拔草的两个女孩。一个是十七岁的拉巴卓玛,一个是十五岁的培穷。德珍就问她们,为什么不上学呢?家里不让上;又问去过拉萨没有,喜不喜欢。回答说去过,去卖过柏鲁。拉巴卓玛说,喜欢拉萨,村里人都喜欢,都想去拉萨,姑娘们也嫁去了。就开玩笑,你们是否也想嫁到拉萨?女孩们笑而不答。原来拉巴卓玛的两个姐姐都嫁到了拉萨,当家庭主妇。德珍又问,你们喜欢干农活吗?拉巴卓玛清脆地答道:不喜欢!德珍环顾四野,抒情地说,你们村可真美丽,我都想住这儿。没想到拉巴卓玛笑嘻嘻地接上一句:反正你又不干农活。

  查古村的年轻人普遍出现脱离传统的迹象。他们的眼睛越过一座山、一条河,充满渴慕地盯住拉萨。生活不再单纯,有了心事。所以老年人不免抱怨说,藏戏他们不肯看了,只想电影电视;民间舞他们也不想跳了,只想着城里的什么……交谊舞迪斯科。尊珠旺姆摇头说,过去我们多苦多累,但歌声不断,现在的年轻人呵,真不知怎么啦。

  满怀了心事的年轻人就这样走向拉萨,早出晚归地往返于拉萨河两岸的城乡之间,日复一日地感受着城市风的熏陶,这无疑使某些敏感的心灵觉到了失衡和苦涩。渐渐地,在返回村庄的自行车队伍里,就少见了一个身影——边巴。

  初夏的一个黄昏,我们驱车在查古村通向拉萨的土路上,迎面碰到了刚刚下了牛皮船的查古村的商人们。边巴满面笑容地应声走到我们的车跟前。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边巴,一位二十八岁的卷曲着头发的高个子小伙,不像农民,像拉萨的时髦青年,很帅。我们告诉他,已经选定了要拍他们家,请他明天提前些时候回来。他爽快地答应着。但是从第二天起直到拍摄差不多全部结束时再未见到他的踪影。

  我们对边巴的去向一直心存疑问,碍于面子,尊珠旺姆全家人也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我们的疑问,支吾说他做生意出了远门。他的生意伙伴们也都说不知去向。但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一种不快的气氛笼罩着全家。直到收割那一天,边巴十九岁的妻子德吉群宗被我们询问得哭了起来,才知道数月不归的边巴一直都在拉萨,被人雇佣当出租车司机。

  按照次仁群培提供的唯一线索我们直奔八角街头,在一处小摊点前找到了边巴的姐姐,再由姐姐带我们去了不远处的公共车站。不一会儿,边巴就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车出现了。

  往下的事情进展顺利。没用多费口舌,边巴就答应随我们回村,并且开上了他那辆旧车。这辆仿造丰田吉普外型不知什么牌子的破车,在拉萨河南岸的山道上不知熄了几次火。好不容易进了村,天色已晚。我们注意到当他路过外祖父波旺堆的身边时居然没停车,一溜烟开到大门前的桃树下。恰好此时他的妻子德吉群宗正从庄稼地里回来,返身将院门很响地关上了。

  再往下的场面有些尴尬——我们给卷进了一场家庭纠纷中。积怨甚久的德吉卓嘎和德吉群宗母女俩一吐为快,说他在拉萨怎么怎么了,干吗还回来;波旺堆则吼着叫他滚,要不就打断他的腿;一声不响的边巴低垂着脑袋坐在那儿,手里搓弄着女儿的小玩具,叮铃叮铃响。我们的强巴云丹和德珍两个忙不迭地做着调解工作,说一些在那样的场合中外人所可能说的但于事无补的话。直到次仁群培回家,温和地向女婿问候一声:“回来啦?”并把小孙女递过去,“叫爸爸!”气氛才有所缓和。

  我们把边巴留在了查古村——大概这是他的查古村最后一夜了。

  尊珠旺姆后来一直没有出场,她的腿受伤了:收割前有一天,次仁群培打算把小牛的角割掉。波旺堆帮忙按住小牛。尊珠旺姆担心牛角刺伤儿子眼睛,就拿绳子去套牛头。冷不防,小牛试图挣脱,九十多岁的波旺堆奋力按倒小牛的同时,尊珠旺姆也被撞倒——腿就伤了。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已经卧床多日了,右腿肿得老粗。尊珠旺姆说她活到这把年纪,从来就没生过病,从来就没这样子疼痛过。又担心牛没人去放,八口人的地只有儿子和孙女两个人收割,家里人手这样紧,自己又动不了……就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灵丹妙药,能使她马上好起来。

  后来我们设法给她带去了一些药和一些滋补品。最后一次去查古村时,我们应她在县小学当教师的女儿巴桑的要求,把老人专程送到县上女儿家,以便就近治疗。巴桑家的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国外的电视片,上小学的外孙兴致勃勃地说,明天他就要去拉萨参加全市的少年足球比赛去了。尊珠旺姆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无话。

  查古村的三代人坐在一起,世道真变了。后来我就时常想起这位热爱传统但不守旧的老人,想起她反复说过的“一生的幸福是幸福,一时的幸福也是幸福”的格言,想起她对我们说过的许多恳切的也很简单的心愿,就感叹环境与时代对于人生的决定性影响:假如尊珠旺姆生于她女儿和她外孙的时代,她的人生就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虽然她现在也还不错:长寿,心安理得,会唱那么多的歌,还养育了次仁群培和巴桑这样善良的和有出息的儿女。

  不论外人是否注意它,查古村的日子依旧,就像拉萨河水的平缓流淌。田野上的农人春耕秋收,进城的青年商人们晨去暮归,只是据说边巴再不回来了,这无关紧要,次仁群培家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不再为他操心。现实总会被接受,或迟或早。

  我们最初踏进查古村拍摄春耕仪式时,树叶儿还没有青绿呢;当拍摄结束,秋已深深。村里高高的白杨树叶儿都黄了,是那种泛着红光的黄,温暖色而非中间色。矮一些的柳树,有些依然青绿,有些黄绿夹杂,使整个乡村的风景显得层次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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