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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洛桑三杰就邀我们一群到他的僧舍喝茶。他二十八岁,一九八八年十月来寺之前是个牧羊人,曾读过书,会说些汉话。我们就问他,放羊和念经,哪个职业好呢?他回答:没本事的话,放羊和当僧人都一样;有本事的话,这地方可以永远住下去。

  洛桑三杰很乐意与我们攀谈。他说前几天(西藏电视台)那群拍电视的来了,问寺里供的什么佛,他居然用汉语回答:外面红彤彤,里面红彤彤,一切全都红彤彤。他还说母亲想让他还俗回家,他也想回家了。

  多吉对日土寺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在县上分管宗教方面的事务。本寺新修的玛尼拉康是他亲自筹办的,去年九月二十一日动工。当月二十九日就竣工了。室内大经简直径一米多,经筒的铜皮是从拉萨运来的,铸满经文,号称“十万经书”。多吉说,日土寺原有僧人一百一十五人,大多出境了。出去的僧人在列城“觉朗木”地方建了一座和日土寺一样风格的寺庙。现在日土寺只有洛桑丹巴、洛桑群增、洛桑三杰三个人,忙得顾不过来,因为这一带百姓的婚丧活动都要请他们去念经。说到这里,多吉主任很不满意地盯住小个子僧人说,洛桑三杰这人非常聪明,是我把他招收来的。但他现在表现不好,不好好念经,爱喝酒,白酒、红酒、青稞酒。百姓们有反映。我准备跟他谈谈话,他要是能转变的话就继续发工资,不然就让他回家,反正他的地和牲畜都没收回。

  洛桑三杰听懂了这番话,仍是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们就去玛尼拉康,转了大经筒。这个神殿里摆放着很多石板佛像,韩兴刚得意地说,这些石板雕是他在满山丢弃的石堆里精选出来,摆在这儿供人瞻仰朝拜的。果然有几幅好作品可拍。但韩示意须经多吉主任许可。提出请示,多吉沉吟片刻,指令我只能拍一张。

  才要尾随人们跨进密宗室,多吉主任又及时地制止了南希和我:此处女人免进。只好在院中等候。男士们从另一门鱼贯而出,安慰我们说,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

  各地特色,实际上是相比较而言,卓尔殊异或同中之异。去一陌生地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寻求特色。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带了比较的眼光。请日土人讲日土特色,他可以如数家珍地讲来讲去,但往往在主要之点浑然不觉:他缺乏在大背景下的总体概括比较。

  依我这外来人的眼光,虽然仅只两天,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作为边缘结合部这一日土最大特色。日土正处在地理环境和精神世界的边缘结合部,地处地域、民族、宗教、国界等各种意义上的边缘。以西以北,不仅是异国异民族之邦,同时也是异教领地,是多种文化的交汇之地。

  各文化板块之间并非径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犹如光谱过渡。地处西藏西极的阿里已就有了这种特点,日土的过渡色尤其典型。日土人讲起本县的神山故事,就有些漫不经心,全不似那曲地区各县对于神山的谦恭和热忱。日土一般人甚至说不分明,只依稀知道县城东南的雪山是蒙古人的神山,山神朗堆嘎布,也是蒙古的神。当年蒙古兵进军日土时,说是日土宗有蒙古屠夫的营堡,就把这座山当作了神山。

  新疆人沿新藏公路长驱直入,日土就成为必经之路。新疆的“吃”文化首当其冲地渗入这一地区。我们所住的县招待所近旁,就是一家新疆人开的饭馆。我们最喜欢吃的是羊肉抓饭,黄灿灿的,油汪汪的,香气喷鼻,回到拉萨以后还时常念叨起,日土县藏汉族干部们欣然接受了这味食品并在阿里率先实践,做的一样的黄灿灿、油汪汪。正当季节,新疆来的大西瓜、白兰瓜、哈密瓜、紫红碧绿的葡萄成筐论堆。短音节,硬邦邦的新疆话充耳可闻。他们的汉话一般都说不好,而他们与当地人交往唯一可用的就是汉话。当然,日土人谁都会说一些简单的新疆话,这也是其它藏区所没有的。

  康巴人的经商势力也伸进日土,出于好斗的性格,在日土也是大惹麻烦。就在前些天,又和当地百姓发生了冲突以至于惊官动府。起因是一群康巴人去一百姓家偷柴烧,被主人发现。康巴人居然拔出刀来作刺杀状,当地百姓出于防卫,捅伤了两个康巴人。是夜,为了报复,烧了这户人家的帐篷。这件事是法院嘎院长讲的,当时他正在处理此事。明知是康巴人纵的火,由于没拿到真凭实据,很难发落。总之,康巴人所到之处,百姓们都格外警惕。我们总是听到,也总是谈到康巴人的种种“劣迹”,最终结果是:我很想做个康巴女人了。

  数十年间来日土工作的汉族干部不在少数,直接间接地带来汉地生活方式的影响。而日土人则格外开通洒脱,为我所用,来者不拒。汉式饭菜都很拿手,这一点又与他处有所不同。

  另一方面的例子也很有趣,那是汉族被当地化的例证。

  如前所述,西藏有一种很古老的土著神灵曰“赞”,是地方保护神,与佛教诸神和其它上著神灵素无瓜葛。由当地王侯、英雄或具大悲愤之人死后变化而来。由于夙愿未偿,它的灵魂既不升天也不入地,而是留在原处护佑该部落、村社的生灵,专设一处祭坛,村民敬畏供奉。因该保护神既可致福,亦可为祸患,而且它只对人生前有意义,不能超度灵魂的。以前听说阿里的张师傅死于新藏公路,他的灵魂在翻车处徘徊不肯投生,就成了该地的“赞”。凡有车驰过此地,同行们总要高呼“张师傅——”方得安然通过。这次来阿里,存了心要打听此事。难得得很,在西藏居然有传闻被证实的事情。韩兴刚和杨成两个连连点头称是,确实有个著名的张师傅,确实翻车死了,但却在新藏公路新疆段一个著名的大坂上而非西藏境内。

  类似张师傅的事迹,狮泉河——日土之间的新藏公路一段,真真正正有一位汉族驾驶员作了保护神。那地段紧挨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另一面是小块平地,平地正中是玛尼堆,干树权上挂满哈达和经幡,过往车辆皆按顺时针方向转一圈祈祷朝拜。我们来日土时,正巧狮泉河一台敞篷大车满载一车藏族少男少女也在转经,他们是结束暑假返内地上学的中学生们。杨成说,此处是全西藏(也是全国、全世界)唯一的拿汽车转经的地方。某一年,一位汉族驾驶员在这儿翻车死了,后来就发现这座山上出现了两只黑狼。人们纷纷传说是那位驾驶员的灵魂所变。于是每走到这里人们总要停下来,念念有词地向路旁投块石头或献条哈达。日久天长,就起了一座玛尼堆,转经道的两行辙印也清晰可见。

  我们的“杨成丰田”往返路过此处时都绕行一周,杨成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游戏的意思。绕行的本意,是向“赞”神致意,以提醒、祈求神灵护信。从日土赶往狮镇,走的是夜路。“杨成丰田”的毛病层出不穷:每走几公里,水箱便沸腾,便要把车头迎风摆放直至水温下降;而且电瓶又坏了,车灯无法照明。好在又值月中,月光朗照,道路可辨。但当越过一个大缓坡,狮泉河镇遥遥在望时,“杨成丰田”猛然冲上路边的一个沙包,当车身已倾斜成四十五度角时冥然停止。阿里一路饱经惊乍的我们无动于衷,听天由命地从仰面向天的右侧门鱼贯爬出。轮流拿双手刨开轮前的沙丘,推车——在旅途上处理这类事儿大伙儿总是全神贯注、众志成城、毫无怨尤并胜任愉快——直折腾到半夜。我们虔诚礼拜过专佑车辆行人的地方保护神了,何以又遇险?它保护了我们没有?也许不然会出更大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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