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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民族传统观念中缺乏商品观念。农牧民不信任、不情愿借助商品流通媒介,而宁可世世代代赶着牦牛驮羊进行农牧盐粮交换。整个西藏直至近代才出现了四大商人。虽然其中的一家居然还买到了贵族爵位,但经商者普遍地位不高。在拉萨等地,最活跃的商人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内外的人们:久居拉萨的来自西部克什米尔等地的穆斯林,来自青海、甘肃的回民等。在阿里,则是新疆维族人。穆斯林充当了当代西藏商品流通媒介的一支活跃而重要的商旅。

  伊斯兰教本就有着深厚的商业背景和经商传统。《古兰经》所规定的正是社会、经商和个人行为的准则。重商主义的伊斯兰信徒渗入西藏高原由来已久,从事国内外、地区内外的商贸活动已久。拉萨八角街的铸铜佛像甚至大都为回民的制作——而伊斯兰教义不仅格外强调唯一神,不仅极端反对偶像崇拜,对制造和销售偶像者尤为痛恶——提供藏民族宗教生活及世俗生活中的一应物品,体现了回民经商的灵活性。

  去年在北京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年轻的社会学家周星。周星正做着费孝通先生的博士后,按照费老的要求从事“回民怎样上高原”的专题。他去临夏做了这项调查。在临夏的作坊里,加工的是地道藏货,它们不久便会在拉萨八角街出现:仅临夏一州,就有上千辆个体车往返于青藏高原。重商轻死的回民带上氧气瓶就开赴青藏公路。既不怕死,也不怕被同化:他们有坚实的伊斯兰教为抵御。周星极赞赏回民在农牧之间、地区之间、民族之间积极致力于沟通的努力。他甚至转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个观点:高原牧区必须走现代牧业的道路;每一文化模式的发展都须借助启动因素,而回族的这种努力有可能构成这种启动机制。

  在狮泉河镇,我重又看到在拉萨所见情形,从青海、甘肃回民到新疆维吾尔人,代表了一种以商品经济为突出特征的异型文化,从拉萨直到狮泉河,对于藏民族的传统经济观念进行了全面冲击。

  我从未去过新疆,因之对新疆的“吃”文化(除羊肉串外)当是首次接触。他们的以肥羊、黄胡萝卜制作的抓饭具有异乎寻常的浓烈的膻香。还有那招揽客人低沉的嗓音、浓重的鼻音、短促的音节同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新疆人的烤羊肉串已延伸到拉萨。新近见到一位,生意极好,拉萨人认准了新疆人的羊肉串,说比汉人的地道。因此这位制作羊肉串者大获收益,每月收入高达数千元,足够一位普通的国家干部职工全年工资收入。

  四十年来,阿里的北大门始终敞向新疆,由于新疆的方便和富有。不仅阿里的边境由新疆部队驻防,地方干部的衣食住行也差不多端赖新疆,连干部本身也多为新疆所派遣。干部休假,也总是沿新藏线北上,走喀什,飞乌鲁木齐市,再乘火车去往各省。阿里干部们说话,不由自主地带有新疆人的鼻音;阿里的市场也沿用起新疆所习惯的“公斤”制。例如,目前狮镇市场上(从新疆运来的)猪肉、羊肉已卖到二十几元钱一公斤了。而新疆人所卖羊肉,往往曾取材于本地:每年九月前后,草场将要黄萎、羊子正是最肥的时节(阿里羊子最肥不过四、五十斤重),新疆人便以较低价格大批收购活羊,边放牧边赶路,走上月余回到家乡。经过一冬的收圈料养,春季里羊子体重可较前增长三倍,重达百四、五十斤。待把其中的一部分返销阿里,当然就有钱可赚。

  以往阿里干部吃肉多靠去本地牧区收购,约十元钱一只羊,只在年节采办年货时从新疆成批运来肉类副食。但八十年代以来,全藏范围内取消了农牧区税收派购任务,牲畜私有私养,加之商品经济来势迅猛,有关管理部门措手不及,吃肉率先就成了问题——这是当今狮镇一个小插曲。

  新疆维族商人们依据天时地利的优势,生意做得好;能干的康巴人当然不甘示弱,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语言相通,了解农牧民需求,不怕吃苦,不嫌麻烦,生意做得活:开着装满货物的东风大车,在阿里高原上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流动推销兜售。农牧民们向无讨价还价习惯,加之送货上门,购买能力仍然可观。

  阿里虽有边境贸易传统,但多为以物易物小额贸易。当地百姓中少有职业商人,只在普兰有坐地商户,狮镇商人接领取营业执照者为六百余人,基本为外来经商者。

  文化应当是在故乡风景中生长的。现代类型的狮镇格局、建设风格及生活方式则是引入的。我对于熟悉的藏北那曲镇的评论尚且是“大草原的异己风格”:大自然的异己分子,违心之作,存在得没有道理。狮泉河镇除上述诸种唐突荒诞感外,还远不及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尚有一些历史,有寺庙,有居民,有牧场。狮镇则既无历史,也无寺庙,因为干燥的砂碛土地难以生长牧草,农牧民皆无。该镇的存在及其一应风光均属人造。

  所以有些西藏之外的旅游者不能够喜欢狮镇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感到它像是从别处撕下来硬贴在此处的粘贴画,一切都不合谐,别扭,无根基……诸如此类。

  人生之缘各有分定,不能强求他人爱你所爱。这个荒原上突兀而起的小城镇,确实难以让人一见钟情。但我不去说不喜欢它,这基于一个理解:狮镇的出现,正是阿里身处急剧变革时代,一切都还“来不及”的现身说法:来不及深思熟虑,来不及过渡植根,来不及协调融合,来不及从容不迫,以至来不及取悦于人。

  阿里三围之所以在漫长历史中不时成为独立王国,原因在于这一范围内农牧兼有,可自成生存体系。历来的阿里生长了植物般的农民,羊群般的牧民,由于它的位置所在及生存必需,它还季节性地生长着帐篷贸易集市。但它不会自发生长很多东西,例如现代化。在它的历史上也多多引入并非本土生长之物:佛教及其艺术,天主教堂,噶尔本政府,羊肉抓饭……阿里自会鉴别选用,择其善者而从之。

  狮泉河镇存在着已就是既成事实,作为某种象征已显现出作用和影响。它逐渐地就化入这片荒原,汲取并散发,为荒原增添了新的信息和因素。近些年来,狮镇的国营企业中无经营性亏损,企业资金已翻了两番。阿里的人均财政收入是全西藏最高的地区。狮泉河镇正逐步走向向全地区辐射现代文明的中心地位,强化作为地区中心的行政、服务、生产等各项功能,以补足各县功能不足的问题。为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大投资、高成本,在象泉河上建一座万千瓦级的水电站。阿里在本世纪末的可能是:财政自给,大型电站,飞机通航,口岸全面开放,杀向内地联合办厂……

  社会生活呈现着生机,而大自然,也以某些信息给狮泉河人提供着安慰:十多年前被“斩尽杀绝”的红柳,以其顽强坚韧、不屈不挠的生命力,从残存于大地深处的根须中再次萌发,拱出地面——这种耐高寒干旱的植物植根之深、蔓延之广是自然界的奇迹:非如此它不能吸取到地下水——它们被消灭掉茎枝和根部主体之后的五至十年之后,仍能抽枝条、吐叶瓣,但它们能否再生成红柳的莽莽丛林呢?抑或是苟延残喘地招摇?还是仅仅长成大逊于前的次生林?

  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小镇对我抱有怎样的态度,是不欢迎,还是由于太欢迎而格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继第一次强迫我步行进入该镇之后,八月二十六日凌晨当我们从普兰再返狮镇,在距它约十多公里远处,它再次让我当了“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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