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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历史曾在为数不多的时代制造了辉煌瞬间,或者说一些人类文化的辉煌瞬间点亮过历史。但在大多数时代光阴中,历史则将漫长暗夜漫不经心地弃置人间。毕竟,那几个燃烧的高光点已永远垂布于人类历史之途。诚如此际的神山圣湖之间,也曾承受过那些金光炫耀的文化光芒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投射。古埃及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和古代中国文明的光芒直接间接已及。著称于世的几大古文明纠结于圣灵壮丽的山水之间(我说这是文化纠结,而不再轻易称之为文化中心,文化枢纽),只能被认为这是天地人文毓秀所钟。

  在感觉纵向历史已逝的同时,仿佛又感到历史复又以垂直的、横向的、现实的形态作全方位展布,充塞于空间每一角落。这是我在阿里获取的新的历史观:我们与面孔尚不清晰的象雄人、古格人,与那些过往智者、高僧其实属一代人。同他们一样,永远地举目难望肯定可行的阳关大道,永远面临着举足轻重的选择,在我们假设历史之时,也同时在权衡着现实之如何走向。

  我关怀和焦虑历史的隐衷也许正在于此。

  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古代文明兴衰史。枯荣交替,生生不已。我们唯有回望的份儿,正如杨成时常高歌的那首流行歌曲:“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是啊!尽管“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无人呈送答案与谜底。在一切皆以经济为杠杆的当代,一部世界史便是一部西方史。现代一应自然、社会、人文学科皆为西方所垄断。是他们上演着并渲染着这一史剧,曾经辉煌过的东方当了群众演员,当了观众。中古之后,先是葡萄牙、西班牙,再是英法。后是美国。德国想占领世界,欧洲想控制世界,美国想统治世界,日本想买下世界(鉴于东亚日本的心态及经济,理所当然地已划入西方国家)。优越傲慢的美国以“舍我其谁”“非我莫属”的第一世界心态居高临下地以世界监护人自居,向全球兜售它的民主制度。这个号称最民主、最文明、最人道的国家,从容不迫地洗净了屠戮过原本生存于它发迹之地的一个与世无争的种族和文化的血手,招摇起人权的旗帜以作打杀他人的大棒,而它的前科却不受指控。

  尤其可恨而无奈的是,它果然先进而优越。它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气魄扶持如南希这样的学者考察和出版著述,并将当代众多学者从全球吸引来,再将他们撒布到全球去。毫无害人之心的善良厚道的中国,缺乏的是资金,堂堂的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无力为它的研究人员提供照相器材。扎呷他们骑马、徒步若干天到达一与世隔绝的制作陶器的山村,只靠眼看手记。

  时常标榜自己关心人类,为人类。思忖起来所关切者不应包括欧美。他们何以理睬我们的一厢情愿。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世界未来应由经济发达的国家来设计。同样无奈的是,我所钦敬的男女人类学大家,恰好都是美国人。

  难得有几位西方人安慰过中国。早在大半个世纪之前,英国哲学家罗素在考察过中国之后这样写道:

  “凡珍视智慧,美好的事物,甚至淡泊生活的人,在中国会比在狂乱动荡的欧洲更多地发现这一些东西,会乐意居住在这些东西受到珍视的地方。但愿我能希望,作为汲取我们的科学知识的回报,中国会把她的宽容大度的气量和怡然自得的心境赐些给我们。”

  另一位英国人,历史学家汤因比则在更为晚近时这样说:

  “可以确信,未来世界将不是由西方或西方化的国家,而是由中国来统—……在最近的五百年里,全世界除在政治方面外,已被西方编织成一个整体,或许今后中国的使命就是给予全世界,而不是半个地球以政治上的统一和持久的和平。”

  一九九〇年初,世界著名的美国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在《2000年大趋势》中预言:已经开始腾飞的中国经济会受到香港和台湾这两支火箭的助推,到二〇一〇年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经济大国。

  这些美好的议论和预言也许不全是安慰,中国有能力兑现。问题在于必须调整好自己。

  与人为善,又具有实力,才谈得上对世界和平做贡献。

  从晨七时动身,翻越一个多石的漫坡大坂,再登上海拔五千七百多米的卓玛拉山顶,这段路用去我两小时四十分钟。此时天已大明,太阳刚刚升起。这一段全程中所谓最艰难之路,主要由于上坡和缺氧。小韩、杨成无牵无挂地早早上了山顶。次丹多吉最健走,由于负责保护南希,无奈地走走停停。我感到胸闷气喘,脚下绵软,但受着精神的鼓舞,一直勉励自己,感觉尚有余勇可贾。仍有兴趣回忆一个单词,想不起,便询问身后的扎呷:藏语的“风景”怎么说来着?半晌没见回音,掉头一望:天哪!扎呷已面无人色,嘴唇发青,蠕动了半天方才听得一句话:“我……实在不行了,下了山……再告诉你……”

  这个一向逞强的小小康巴汉子,做了学者就变了质,一丁点儿强悍之风也没啦。急忙招呼高处的次丹多吉,帮着背行李;招呼那个康巴背夫,拿氧气瓶来。次丹多吉上一次陪一位汉族同事来,一天转了一圈山。那同事已累个半死,次丹多吉将所有衣被行李水壶干粮全部背上,搀着那同事下了山。看来瘦弱的次丹多吉从小练就了一双铁腿:在家乡萨迦农村,他十一岁起就边读书边挣工分。去山里捡柴,早晨三、四点钟出发,翻山越岭,往返六、七十公里,到天黑之后背回五、六十斤柴回家。上了大学,去了北京,要做学问了,还是个山野的孩子。在他的人生词典里,就从没有“艰苦”二字。在西藏下乡村是他最乐意的事情。吃糌粑喝清茶,就把寻常日子打发了。想要改变自小养成的情感习惯,可真难。

  次丹多吉像个背夫,原先的背包上面,额外增加了从扎呷背上卸来的南希的分量不轻的摄影包。她有三台相机,分别拍摄黑白、反转和彩色负片。年轻人怜悯地看看我步履艰难的样子和南面隐约可见的冈仁波钦雪山,说山头之下的一圈转经小路是空行母所行之道;再往下,中间的转经路是五百罗汉所行之道;最下方我们所走的环绕山脚的大圈转经路,是六道众生所行之道。

  看着卓玛拉顶峰在望,索性走得更慢了。一群老老少少转经者二十多人从后面赶上来。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妇女盯住我打量好半天,目光里透着友善。我也冲她笑笑,于是她便问我从哪里来。我乐意攀谈,提问和回答。她就说她叫冬米。冬米,冬天的冬,大米的米,她补充说,她在改则县气象站工作,家住县医院,让我们路过改则时一定去找她。这群人都是改则县上的,乘东风大篷车来的,已经来了六天,转了三圈了。不打算久住,再转两圈就回去。

  因为今年马年,来转山的特别多。据说阿里有关部门已通知干部不要参加转山,但差不多所有人都来过了。有些单位派车是以“春游”的名义。我觉得来转山没什么不好,如同参加民间聚会和节日,至少没任何坏处。凡转山者都怀有虔诚善良之愿,是一次纯净的精神之旅。

  但是也有例外,就在卓玛拉山顶小小的碧绿湖旁,前几天有一康巴姑娘被害,各种首饰被洗劫一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在至圣神山杀人越货罪孽将倍加深重,应永世沦入地狱不得进入轮回的。这座湖就是传说中的湿婆之妻乌玛女神的沐浴湖。

  太阳升起时我走到卓玛拉山顶。同行的人们已久候在此。山顶冰雪覆盖,寒风料峭。红红绿绿的经幡交错垂挂如网。在同伴们的高声敦促下,我从一石缝中爬钻过去——早有人等此镜头。据说有罪之人是钻不过去的。

  山顶之湖小如镜面,湖畔是斑驳的雪。太阳明亮耀眼地照在上方的山上,山窝的湖则在阴影中。受不住山顶的凛冽寒气,就急着下山。上山路为缓坡,下山却急陡,狭路险且不说,融雪冻成冰,一步一滑。只好临时结伴,手拉手在峭崖石区一步步寻找路眼。毕竟是下山,心里轻松多了。不止我一人,所有人都轻松。该死的小韩和次丹多吉,事后才揭发了自己:他们开始转山时内心虔诚而紧张,按照某种迷信,他们居然回避与女人同行。翻过了卓玛拉,小韩才敢于接近我,半拉扯半搀扶地走过最难走的路段。

  此刻我们已转到神山东侧,风景大变,远不及昨日,所见之山为风化严重的碎石山,整座山仿佛一触即溃。也有许多传说,是许多神的殿堂。按照我的新观点,一概不去打听:多少年来我也没搞清西藏土著神灵的谱系与归属。不去打听,免得添乱,心里也在反驳说,看这寸草不生的乱石山,哪里像神仙住的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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