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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藏北还有几处小拉萨,一在申扎,一在文部,还有一个在别的什么地方,那里的人们至今还扼腕叹息:……不然的话,我们这儿就是拉萨啦!

  唉,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历史过程是不可逆的。金山羊捉弄了古人又捉弄今人。据我推测,大约当年筹建拉萨前,曾酝酿过若干方案,最终敲定了现今拉萨所在地卧玛塘。由此大约可以佐证千余年前藏北文明南迁的事实。但按藏族正史讲,现今拉萨是南方的后起之秀雅隆部落——吐蕃王朝势力北渐的成果。拉萨,是藏语“神地”、“圣地”字音。

  告别了大、小象山、巴布山、铜狗、铁狗山,告别了许如那木塘,前方就是著名的西藏第二大湖,“威光映照的魔鬼湖”——色林措。色林措是地图上标的湖名,因其湖所在地名为奇林,当地人习惯称它为“奇林湖”。

  在强玛的冬季草场上行驶,黄枯的草野铺展天际,单调的色彩令人昏昏欲睡。忽然间,世界改变了模样,振作并且似乎欢腾起来了——右前方远远的地平线以上,灿然展开一条宽宽的蓝绿色的带子。蔚蓝的天空相形失色,变成了灰白调子。湖中有山,山中有湖,山环水绕,风姿绰约,真是一千种柔情,一万种姣好。

  奇林湖是个湖泊之国。它周围据说有二十二个卫星湖,如同美丽的翡翠项链缭绕。这个湖泊群,在几十上百万年前还曾是一整座湖,湖面曾阔达一万平方公里。后来慢慢零落成今天这番模样,有个错鄂湖鸟岛,近两年才被科学工作者公诸于世,引起轰动。这座高海拔的鸟岛上栖息着斑头雁、棕头鸥等高原候鸟数十万只。

  高贵而美丽的奇林湖被称作“妖魔之湖”,湖畔既无玛尼堆,也不见经幡,这似乎有些不公正。申扎县的百姓们对此有三种说法。一是说奇林湖冬季结冰时,常有人、畜从湖面经过。一次湖面冰破裂,四十户人家落水,因此坑害人的湖被称作“堆措”(鬼湖);二是说拉萨附近山上有个色林魔,为害甚烈。大师莲花生决心为民除害。在莲花生的追逼下,色林魔躲进了奇林湖。于是奇林湖便成为色林鬼湖。此说法显然在喇嘛教兴起之后。较为可信的说法则与堆阿穷有关。堆阿穷生前住在果热山上,环山的四座湖供他饮用仍嫌不够,便常来奇林湖饮水解渴。当格萨尔最后结束堆阿穷性命前,堆阿穷只提了一个要求。他说,我生来喝水有海量,死后就把我的脑袋放进奇林湖继续喝水吧。这次格萨尔守了信用,所以奇林湖水永远不满。尽管有小湖群与之相连,有永珠河、申扎河、扎鲁藏布等七条大河流入,是因堆阿穷的头无时无刻不在喝水。当地有知识的人们则说奇林湖有暗河通往印度洋。另外,由于堆阿穷临死前曾诅咒说,奇林湖水只能由我一人独享,人与畜饮之必死。所以人畜从不喝这湖水——奇林湖是微咸水湖。

  “除了好看,”当地一位干部说,“真是一无所用。”

  与奇林湖相连的还有一个淡水湖扎林湖。听申扎县领导布才讲,前几年发生地震时,我国曾买下美国人造卫星所拍图像,经分析研究,意外地发现扎林湖并非古湖而是晚近时期地震的产物。这结论与该湖生成的本地民间传说不谋而合;申扎部落里住着父子两个,父亲叫木堆龙阿(盲智者木堆),儿子叫巴拉比吾(愚蠢者)。他家门前有口井。每次打完了水,木堆龙阿都用藏式氆氇手帕盖上井口。有一回巴拉比吾打过水忘了盖,井水溢出。木堆龙阿问:“怎么水声这么大呀?”巴拉比吾说:“是忘了盖井。”木堆龙阿焦急地问:“莲花生大师来了吗?”儿子看了看:“天边飞来一只黄羊。”

  莲花生化身黄羊飞临,他一连盖了一百一十三座佛塔才镇住了井水,申扎一带总算没被淹没。井水泛滥成扎林湖。扎林湖是藏北绝少见的淡水湖,有可能真是后起之秀,说不定在它诞生时人类已有记忆了。

  但是此地传说也像喷发的井水一样过于泛滥了。你若打听一个山名或湖名,被问者立即又搭配上一个传说,即使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人们也多凭想象讲话,真是感情用事。那些古代的、当代的神话劈头盖脸而来,令人应接不暇。结果使你都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是否传说。一些老干部诚恳地向我介绍,三年前中法地质队曾在奇林湖考察过,证实湖中有比房子还大的鱼。我拿此事去请教布才,马上被否决了。布才最有发言权,因为那年作为陪同和向导,他始终和地质队在一起。中法地质队从没说过湖里有大鱼。但同时,布才又透露了一个新情况:在他陪同地质队泛舟湖心时,发现湖面绝不是水平的,而是凹陷如盆。四周的山也骤然矮了许多——视线被高高的水面所阻。

  稍稍深入一下藏北,便会强烈地感到这里并存着的两个世界:现实的物质世界和非现实、超现实的精神世界。在后一世界里,至今仍活跃着丰富得不亚于人间的种群、神鬼、半神半人、半魔半人、水底生物……也争斗也杀戮,也爱情也生育,高尚的、卑微的、冷漠的、哀怨的……总之凡人间所可能有的全部情绪。这类传说的存在就如奇林湖的存在意义是一致的,是一种充实,一种美化,一种寄托。设想,要是没有奇林湖,这广袤的草原多单调;而没有了神话之光的照耀,游牧生活将黯淡许多。至少,人们会倍感孤独。

  若是在春夏之交来西部草原,沿途常能碰见一拨又一拨驮盐队疲惫的行旅。藏北牧区日常生活中,最逸出常轨的要算驮盐这项劳作以及专用的驮盐用语了。驮盐全过程的精神状态始终行进在非现实的另一空间。那一世界笼罩着浓重的神秘氛围。每一次路遇都重复加深了这个印象。班戈、申扎县城里中年以上的藏族干部大多参加过驮运队,他们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有关细节。朋友加央十七岁时也加入了这支长征队列,那时正是公社化时代,全公社派遣了二十名汉子,赶上七百只牦牛,携带八顶帐篷,浩浩荡荡,前往赞宗盐湖驮盐,往返时间长达两个月。加央已经把他的这段非凡经历写进他的大组诗里了,最艰苦的历程成了最诗意的体验。

  “一点儿都不觉得苦,可好玩儿呢!野营、野餐,每天都在赶路,每天都有新风景,还可以打猎……”

  加央津津有味地回忆着,眼睛里充满了神往。

  藏族人身处严酷的生存环境里而不知其苦。其实驮运路的苦难让外人看来真是无以复加。

  双湖一带无人区是盐湖世界,从春季开始,远远近近的牧民们赶着驮牛或驮羊,跋涉数百里上千里,去那个高寒地带的赞加、雅根、巧热、空空帕擦等盐湖驮盐。驮盐供自家生活所需仅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要待到秋冬之际驮往农区进行盐粮交换。长达数月的艰苦跋涉使驮牛们形容惟淬,毛发毫无光彩,缓缓蠕动在漫无尽头的驮运路上。途中宿营的驮运者们,在牛毛帐篷里支起三石灶,牛粪火燃起来了,火舌舔炙着一张张黧黑的面孔。沉重的盐袋从牛背上卸下,均匀摆放在帐篷前的开阔地上。驮盐歌低低地、若断若续地响起,一种苍凉意味升腾弥漫开来。

  同部落的人们结伴而行,为了相互照应,旧时代里更为了防御匪患,每一拨至少四人以上,每人平均照看三十五头左右的牦牛。若按每头驮百斤计,驮盐行程中每天需上下装卸二万八千斤。驮盐队中还有一位德高望重者作首领,帐篷内设有首领专座。还有一人出发之前专司念经,烧起小小的糌粑坨坨作桑烟,金刚材和铜钹也小小的。由于驮畜边吃边走,每天赶路不过十几二十公里。走完全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驮畜们因不堪饥渴劳累,沿途倒毙的很多,驮羊尤甚。我曾路遇一群八百多只驮盐的羊子。每只羊脊背两边各搭一个袖珍家织牛毛花条纹口袋,负重在十至十五斤之间。看见汽车飞驰而来,驮羊们小跑起来,一时间群羊滚滚,头角躜动,八百只驮羊的队列很壮观,又不能不叫人爱怜。让孱弱的羊子作驮畜,本来就有些残忍,由于它们为数众多,驮盐人无法像对待驮牛那样每天卸下盐袋,长达数十天的行旅,驮羊们必须昼夜负重。背上的毛已经磨秃,皮肉早已溃烂,就是当时宰杀了,背部的肉也又酸又臭,根本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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