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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九四年,我在西藏十八年。

  十八年完成了一个过程——情感上的和认识上的。

  是对这一阶段的完成,而非终结。人生乃一大过程,其间包含了一系列中小过程。

  是人生年岁中弥足珍贵的一个阶段,纯粹的有效生命时间。

  对于未来者,西藏是个令人神往的佛界净土;对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离去者,西藏,你这曾经的家园让多少人魂牵梦绕——西藏,就其实在的意义来说,更是一个让人怀想的地方。

  有些时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怀念。在怀念的时候,被怀念者本来的价值也许就会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但西藏在想起我来的时候,我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是一个逗留得太久,热情也持续得太久的行吟诗人吧,是一个喜欢张望人家的生活情景、喜欢打探人家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个执迷投入但始终不彻不悟不知圣者为何物的朝圣香客吧。西藏看我在这片高大陆上走来走去,一定很纳闷——

  那么多年了,她在找什么呢?

  ——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寻找什么。只不过听凭了直觉的引领罢了,喜欢这样过日子罢了。然而无意中我得到了很多。海底生物的化石,石器和陶片之类,接近了只有这片土地上才有的自然风景和人生风景,认识了那么多的人,生发过那么多感想,一言难尽……

  不意我现在竟然想要结束这一阶段了,有些心急,急不可耐。这种“想要结束”的感觉似乎自前年就已萌动。前年在西藏乡下拍片,年底结束前的那些日子就格外不耐烦;去年春夏在成都做电视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后期——“为什么总也做不完呢!”去年秋天写《灵魂像风》——“怎么还写不完呢!”今天将用最后的几个小时把这篇序言改完应该就是完成结束了吧,无疑这将耗去我仅存的一点儿耐心。

  急于结束的是什么呢?位置?视角?形态?思想方法?包括生活方式?

  也许还是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生命轮回的观念,所不同的只是,想要在今生即实现,使每一阶段的人生都不同于前,使这一辈子享用性质不同的几回人生?

  十八年,成长起又一代人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充满了那么多的故事。从路的这端走向那端,为时代所驱使,浑身满是时代的烙印。那时我们正年轻,单纯,热情,有劲儿,无牵无挂,无尊无卑,盲目而蒙昧,由于傻气而可爱。我们走向西藏高大陆,缓缓行驶在青藏线上,一路洒下激情的歌。在五道梁,那个差不多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道梁,高于海平面五千多米的地方,我们下车吃午饭的时候,男同学打篮球,女同学挑水……理想主义火焰在胸中燃烧,不断地添加以浪漫主义的柴薪……

  ——那可真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再不是那个豪歌豪饮者的形象了。

  那是我们西藏故事的开头。

  我对于西藏农村的错觉也从进藏之初开始,以至于妨碍了我对藏文化的主体农业文化的认知,只是在最近的几年问才突然发现了它的存在。

  开始的情形是这样的:进藏后第一个春节刚过,我就参加了全称为“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前往堆龙德庆县最偏远的一个区。那里以农为主,兼有牧业。那时“文革”虽已结束,但那场破除旧习俗的全民运动已荡涤了城乡每一角落。从春种到秋收,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的庄稼生长季,和百姓们一起参加劳动,背肥,锄草,收割。一起学习、讨论,也还偶尔举行一次批判会,把已成死老虎的领(主)代(理人)分子批斗一番。这个村庄安居乐业。这期间在邻区,倒是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儿:有人从事地下宗教活动被检举,那些宗教用品被作为活教材举办了展览,用来进行阶级斗争教育。我们接到了通知,乘坐马车沿青藏路的这一段去往邻区的区公所,听取情况介绍,并参观作为罪证而现在被称作文物的那些佛像和法器。

  那时我对于西藏农村的总体印象是,除了语言和主食的不同,和内地的乡村没什么两样啊。虽然日常生活中有少许差别,例如,人们从不用肩,没有过“挑”的概念和动作,无论背水,背筐,背石头,用的都是背,绳带绕过胸部和肩脚下方。那时我不知其所以然,也不会有人冒险告知我,是由于肩上有命灯、体神和战神的缘故——乡村本土的传统文化面貌迟至第十八年才由《灵魂像风》传达出来。

  起初几年的日子就这样走过来了:节奏缓慢,内容简单,那时的天空晴朗但没什么光彩。越到后来,路况和境遇都显得复杂而崎岖,上空风云变幻,飞沙走石,足迹和心迹都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最后,这个最后也许就是当下,结束的时候可能会是戛然而止。

  这一过程,是内在体验的深化和生命质量的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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