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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起初,沙土公路沿着克鲁伦河延伸。这条在大小地图上无不标出的克鲁伦河,原来是一条比北京西郊的运河还要窄浅的小河,有些河段河中块块沙渚把水劈成股股细流,河床才显得宽阔一些。河岸上稀稀疏疏点缀着一些低矮柳树和若干灌木丛,它们还没有完全变黄,显得草原上有点生气。同车的古尔斯德似乎看出我对蒙古东部这条名河的失望情绪,告诉我说这条河很长,大大超过乌兰巴托附近的土拉河,夏天涨水很厉害,河床宽度甚至有三五百米,雨一过水就落平,有些河段可以徒涉。他又说,这条河的下游,在东方省边境有条小河,叫哈拉哈河,1939年在那里蒙苏军同日本侵略军曾有过一次大的会战。我说我知道,这是有名的哈勒欣河战役,是苏联朱可夫元帅指挥的,是朱可夫的“成名之作”。古尔斯德点头称是,但纠正说那个战役名称译成中文,应当是哈拉哈河战役,因为第二个哈字后面蒙文有个语尾,相当于中文“的”,所以发“欣”字音。

  我知道他在去蒙古外交部之前,曾在国立大学担任中文讲师,他的说法无疑是准确的。谈到河,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蒙古北部的两条大河——色楞格河和鄂尔浑河,强调说色楞格河像中国的黄河一样,是蒙古的“母亲河”。我说,对于这两条河,我有着深刻的印象,1968年我担任临时代办时,在您老兄的陪同下访问北部几省,不是曾到过并几次渡过这两条水量充沛的大河,还在鄂尔浑河钓过鱼吗?我告诉他,我至今仍然留恋色楞格河清澈丰满的流水,和两岸绮丽的风光。他说,色楞格河中下游海拔在五百米以下,比中央省低一千二百多米,正因为地势低,蒙古中北部的大河都流向北方,经苏联境内注入北冰洋,独有这条克鲁伦河同中国的几条大河一样,是流向东方的,汇入中国境内的呼伦贝尔湖,注入黑龙江,流进太平洋。

  汽车在我们谈论着蒙古河流的时候,沿着平坦的克鲁伦河岸行驶约一个小时,然后转向东北,进入一片丘陵起伏的草原,除了断续的馒头形土包外,时而还可以看到一些二三十米高的石头山。无怪乎蒙古人好夸耀肯特省的丰饶,这丘陵间的草场草长得又高又壮,有些地方深可没腰。由此联想起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他统帅的部落之所以迅速壮大,不正是这肥美的草原提供了营养吗?我问古尔斯德:“这里离成吉思汗的老家不远了吧?”他说:“是的,就在北面不到一百公里的肯特县,那里的草场比这里还要好。”

  汽车在丘陵间颠簸得很厉害,路上时而碰到塄坎,把吉普车高高弹起。汽车继续前行,向东北又走了不到一个小时,离开沙土公路拐入正北一条草丛小道。这里似乎很少有车辆通过,车胎轧得枯草吱吱作响。在小道的左边是一连串较高的山丘,右边是一片往上的漫坡,蒙古司机抬头努努嘴巴咕噜了一句,小王告诉我:“已经到现场了。”我紧张地注视着右前方。果然,随着汽车往上爬坡,逐渐看到坡顶上黑乎乎一条烧焦了的草地,有蒙古士兵在边缘上站岗。汽车又往上爬了一段,一个高高翘起的喷气飞机尾巴立即映入眼帘,它迎着夕阳,上面喷涂的五星红旗依然艳丽夺目,机号“256”也非常清晰。汽车开到坡顶,凄惨的景象一下子全部展现在面前。毋庸置疑,这确实是一架失事的中国飞机——喷气式民航机。

  §现场初勘

  这是一块不太规则的长方形丘陵间盆地,平坦坦的像是人工铺成,南北长三千多米,东西宽约八百米。北端是一座高二十米上下的小山包,南头是几个起伏并列的大约十多米高的土丘,东边是一连串五到十米高低不等的土包,西沿则是向下倾斜的漫坡,连着我们来的小路。草长得茂盛,齐膝盖那么深,踩下去软绵绵的,原来地面全是沙土,只是因为草根盘结,人们走过才不致陷足。古尔斯德告诉说:“这块地方牧民管它叫苏布拉嘎盆地,属于南边二十公里的伊德尔莫格县管辖,西北约十公里有一个著名的萤石矿——贝尔赫。”事后小沈查了一下苏布拉嘎这个词,意译是“塔形”。看来“塔形盆地”可能是指地平面的形状。

  从这块盆地中央开始,由北往南长约八百米,宽约三十至二百米的范围内,草地全部烧焦,呈倒梯形。上面散落着一块块飞机残骸,一眼望去,一片劫余的凄惨景象。靠近焦土南部,散布着一些白点,陪同人员讲,那是盖着白单子的机上人员尸体。根据飞机炸碎的程度推测,我想尸体大概都已变成了看不出人形的焦骨。

  我们从现场北端看起。高陶布对许大使讲,现场有死难者的一些遗物,是否只看不取,待视察完毕由蒙方统一移交。许大使同意。蒙方人员簇拥着我们,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喀嚓喀嚓响个不停。桑加上校建议许大使先看看飞机擦地着陆的痕迹。我为了躲开蒙方的摄影机,以便能够自由拍照,便约了小沈同许大使分手,没有一同去看飞机擦地着陆痕迹。许大使则由小王陪同,听取蒙方空军少校指认着陆点的介绍。我同小沈各用一架照相机沿着烧焦草地的中轴线边往前走边拍照。飞机的小碎片零零散散,由少到多。我拣到一张英文单页的“NOTE”(注意事项),上面写明飞机型号为Trident-1E(三叉戟1E)。我马上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民航机,也不是“子爵型”,而是一架我未曾听说过型号的飞机。但由于我“文革”期间不在国内,不了解这种飞机的管理和使用情况,估计可能是一架专机。

  走了约一百二十米,燃烧区的横宽由三十米扩大到约一百米,逐渐看到机身的较大块碎片。首先看到的是机身的一块蒙皮和一块发动机的底包皮,两者间隔约十米。再前行不到五十米,发现一块弧形的机身,有一辆小汽车那么大,连着摔碎的舷窗斜卧在焦土上。这块机身大碎片以东偏南二十米左右,一截断机翼尖上有“56号”字样,看起来是从机号“256号”的2与5之间炸断的。在这片机翼旁边看到炸瘪的发动机尾端喷口。沿中轴线再前行一百二十米,就看到了机舱内部的饰物,最突出的是一扇门,从合页连接处炸下来,没有一点着火的痕迹,门上钉着中文塑料刻字“旅客止步”。门扇东南侧三十米左右,有一台炸裂的发动机外壳。

  在大片机身碎片南偏东二百米处,有三个三连装座位架,有的还有坐垫,成不等边三角形分布,边距三十至五十米左右。座位架这么少,进一步肯定了这是一架专机,而不是多座的客机。座位架东四十多米又有一截机翼,上有“中国”两个大字,从形状看这是一个完整机翼的外展部分。在南北两组座位架之间,有一条细漂布被套,半折半展,白白的一点也没有弄脏。还有一条宽条纹的小型毛毯,上面印着PIA三个英文字母(巴基斯坦国际民航的缩写)。在靠南的座位架东边不远处,有一扇厚厚的机舱门,炸裂但没有散开。这里离盖着白布单子的尸体不远了,许大使和小王及大部分蒙方陪同人员走得较快,古尔斯德翻译桑加上校说的话指着尸体做讲解。小沈拿的是许大使的照相机,正在对尸体进行拍照。我由于拍照飞机残骸,落到了后面。

  为了抓紧日落前还有阳光的时间拍照,我和小沈紧忙奔向被炸掉的机尾。飞机在天上飞,机尾不过是一小部分,现在却是一个庞然大物,竖立在那里足有三层楼房高。是从中间发动机进气口处炸断的,只剩下一截发动机外壳与尾部连结。机尾的位置基本上在燃烧区的中轴线上,距北缘约四百八十米,这里的燃烧区横宽已扩展至二百米左右。机尾的南北四十多米处,各有一台发动机。在机尾东南约十八米处,有一个外壳大部分被炸掉,露出贴近内腔的发动机反推力装置。机尾没有着火,最末端断裂处空空洞洞,露出一大堆各色各样杂乱无章的电线,有的电线还裸露出线芯的铜丝。另有一条粗电缆连着一块碎片垂在外面,随风摇曳。机尾垂直舵没有损伤,右水平舵尖有些卷曲,左水平舵插在泥沙里,支撑着斜卧的整个机尾。垂直舵前竖板上是喷涂的五星红旗,旗下方是机号:256。

  后来,据当时任蒙古外交部副部长的云登讲,在中国使馆人员到飞机坠毁现场视察之前,苏联已派人检查了现场,拆走了机尾上的主发动机;机内发现的航图标出了航线,从河北省的北戴河穿过失事现场,一直画到贝加尔湖附近的伊尔库次克。另外,据我国民航专家讲,三叉戟飞机从“1E型”开始,已装有70年代稀有的黑匣子。它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飞行数据记录仪,另一部分录制机上相互通话和同地面的通话,名称是“驾驶员座舱语音记录器”,飞机一起飞它们就自动开始工作,其安装位置是在飞机尾部,万一飞机失事时易于保存下来。因此,似可做出这样的判断:三叉戟256号的黑匣子,连同中间的发动机,都被苏联人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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