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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人生真能苦极甘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中,见转山人一拨一拨从我们身边走过,让人想起遥远的中世纪。这是一幅古典主义的油画,恍若上个世纪所表现过的宗教场面。

  用河里的雪水擦了一把脸,差一点没把脸皮冻掉。大家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就匆匆。上路了。走了一会,雨又下起来了,还夹带着冰雹。我们只带了三件雨衣,躲了两次雨,也不见停。冒雨走了一段,冷得直打颤。雨越来越大,大家钻进路边一户藏民的牦牛帐篷,要了一瓶滚烫的酥油茶,身子有了暖和的感觉。

  第二次上路,走不多远,又是雪花飞旋,雨点噼啪,浓浓寒雾把我们裹进一团迷蒙,让人莫辨东西。我们又反身躲入帐篷,藏民不让我们进去,要进去就得买他的酥油茶。我们只得从牦牛背上取下篷布,找了一处有大石头的地方。大家把雨布顶在头上,挤坐在几块石头上。

  藏族小伙子开始嚷着闹着要原路回去,对我们躲雨大为不满。今天一早,他一到帐篷边就要我们再加钱,说他赶来了三头牦牛,至少要加五十元钱。现在又喊着,前面的路难走,牦牛上不去,要再加五十元,要不就原路返回去。

  我们冻得顶不住了,如果冒雨行路,淋湿了衣服,患上感冒,在极易引发肺水肿的高原,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往前走还是往后撤,让人犹豫。我们已经走到了神山的北面,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程,往前走,按小伙子的说法,海拔更高,路更难走,往回撤,又似不心甘。田斌,周小兵两个最坚决的转山者也不再是坚持的表情了。

  在我们长久的犹豫观望中,藏民一个个仍在往前走着,雨雪淋在他们身上,就跟没有这回事一样,几个年迈的老人,几个幼小的孩子都是这样意志坚定,从容而行。我不禁生出一股心痛的感情,为这个虔诚的民族而心痛。他们何曾怜惜过自己的身子!人生真能苦极甘来?也许,磨难正如一杯苦茶,品过之后,就会回味起甜来,大难才见大美。肉体的劳碌能使人活得坚实,甜腻腻的生活会使人浮滑、空虚和无聊。西藏游历,我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人生在世,本是不可过于追求享乐的,我相信粗粝的生活是对生命有益的。转山,就能使人的精神超拔、纯净。宗教的仪轨大部要经过肉体的惩罚而获得。佛教修行,有的要求在幽闭的山洞中与世隔绝,时间从数月到数十年,“或断发,或椎髻,露形无服,涂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这是灵魂的炼狱,去人欲而存佛心,高僧们的脸上洋溢着的是永远的慈祥、宁静和豁达,是洞透人生的智慧和襟怀。

  迟迟疑疑,心有不甘地往回走,渐渐地,雨小了,云开了,裸露的石头山已是厚厚一层积雪。又回到厢形峡谷时,天已放晴。只有神山始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难窥全貌。

  在峡谷出口,碰到了一群小学生,他们排着队伍也来转山。

  有四个磕长头的,蠕动的身影离我们慢慢近了。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中间是两个年轻的妇女,后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举手、合掌、曲腰、前仆、俯卧、再伸手,爬来走三步,到刚才伸手所及的位置,又一次重复。一个又一个等身长的头连接着,两米、四米、六米……艰难的距离,用身子在大地上丈量着。

  她们一起一伏,扑地的响声,甚至衣服的磨擦声,在空旷的峡谷是那么响亮,一幅多么奇异的画面!这是用肉体在强化着一种信念,依靠了多么强大的精神动力才驱动了这繁重的运动!

  她们穿厚厚的红色藏袍,胸前系皮质的长可及地的围裙,手戴一双硬山护套,脚穿胶鞋,有的戴着线制袖套,厚厚的头巾把蓬乱的头发全束扎在里面,老太太每次扑向地面,手都无力支撑,身子重重砸在地面。爬起来更加吃力,脸上流露着既痛苦、疲惫而又坚定的表情。那头巾里露出的白发,那白发上的厚厚尘垢,那磨光的皮裙,那从新穿到旧的胶鞋,都无言地诉说着漫漫长途中的艰辛。

  两个年轻女子脸庞晒得黧黑,脸颊上两块又大又深的紫斑。见我照相,她们坐起来,用一只长长的护套遮住嘴巴,向我露出善意的笑。语言不通,只有笑容才是唯一的交流。

  我不知她们家在何方,走了多远。路上生病了怎么办?没有吃的了又怎么办?记得在青藏公路那曲到当雄的公路上,我见过两位妇女,她们正在公路上磕长头。汽车开过去,她们只是一闪就从车窗消失了。那里到拉萨大昭寺还有近三百公里之遥。

  磕长头一般都有后勤服务的,他们或去前面等,或在后面跟,帐篷,衣被、食物、炊具和牛羊均由他们负责携带和放养。他们先在前面安营扎寨,等磕长头的人一路磕过来。吃的一般是糌粑。牛羊是一路的盘缠,他们或以之换取食物,或卖了它再去买点日用品。也有没有后勤服务的,磕长头者先步行到前面,把糌粑、衣物藏在石头后面,再回到自己磕到的地点继续往前磕。据说,磕长头转山,一圈相当于徒步转十几圈。

  磕长头的人去了圣地回来,都会受到人们的崇敬。若额头上留下了磕头的疤痕,这是磕头人的骄傲,它被视为善和美的标志,受到人们的敬爱。

  面对这样的场面,现实起了变化,它不再显得重要,它是轻飘飘的。

  我这个无神论者,夹在虔诚的信徒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奸细。我不理解她们的举动,她们也绝想不到我只是来游山玩水的。在这样的氛围里,即便不信奉神灵,也是不能妄语的。我就为自己说过的一句胡言,感到了可体验得到的小小惊慌,唯恐有什么不测发生。这也见出我并非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在这一个巨大的“磁力”场,谁能举头遥望云缠雾绕的雪峰时,不会生出幻想?当我觉得转山不无荒诞时,转山人也一定感到了我的荒诞。

  目送她们一步一步远去,好像另一个世界也在离我远去。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我见而我却不知。

  乌云又带来了一场雨,我们躲在篷布下。两个藏民把我们的矿泉水和食物都丢了个精光。我们走不动,要他们先回去,通知司机开车过来接我们。小伙子非得先给钱才走。我们解释,东西都在你那里,远远不只值你的工钱数,他就是不干。

  我们就像他押着的一群俘虏,垂头丧气往回走着,只觉路越走越远,来时觉得很短的山坡,走起来一坡连一坡,永无止境。

  见到扎两、索多,我们果然被他们嘲笑。尽管回到出发地己是晚上七点了,我们都异口同声要求马上走,离开这个遍地是垃圾的地方。更主要的是,我们想尽快摆脱这个小伙子,给他工钱后,他竟然还要求我们送给他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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