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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学生在文化革命中的简单热情,令某些人感到鼓舞,并且指挥若定。“文化大革命非要靠他们去干,不靠他们靠准?你去,不了解情况,两个月不了解,半年也不了解,一年也不行。翦伯赞写那么多书,你能看?能批判?只有他们了解情况。我去也不行,只有靠革命师生。现在停课又管饭,吃了饭要发热,要闹事,不叫闹事干什么?”康生有一次这样说。

  这些话语背后的心思,是挑明了要利用学生的热情的。如果说文革是某个政治集团的阴谋实践的话,那么学生——这一历史变革时代的活性成份,因为其可塑性太强又涉世不深,不幸成为历史的牺牲品,像在不义之战里横尸沙场的战士,其悲剧命运的根源除了应该谴责疯狂的时代,还应该反思自己。

  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大多是学生,“四大领袖”为中国人所熟知。兹开列名单及履历如下:

  蒯大富:清华大学工程化学系三年级902班学生,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负责人,首先提出“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派人潜入徐向前办公室抄走大量绝密文件;制造清华百日大武斗。1983年以煽动罪、杀人罪、诬告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有人建议将其处死并做成恶人标本。

  韩爱晶:北京航空学院学生。文革“功勋”在于组织实施挟持、逼供、批斗、毒打彭德怀的活动。1983年被判刑15年。所幸的是他未在航空领域搞革命。

  谭厚兰:北京师范大学学生,“井岗山公社”负责人,业绩是砸孔府孔庙孔林及鲁国故址,诽谤谭震林、余秋里。1978年被捕,1982年病死。

  王大宾:原北京地质学院学生,所谓“东方红公社”负责人,主要是对彭德怀、余秋里、谭震林等进行迫害诬陷和攻击,后被判刑9年。

  文革病狂的热情,不仅让青年一代自焚,更由于其破坏性的特征,在一定意义上,导致我们民族的自焚。许多的民族精英——学者、科技人才、艺术家,在暗无天日之时不得不离开他们的岗位,马思聪一家甚至离开了中国。无法“叛国”的,许多含冤死去。我们可以料想,如果不是文革对我们民族精英的毁灭,中国在本世纪结束的时候,至少可以比现在先进10到20年。

  1966年8月23日,67岁的老舍与其它三十多人,分别被挂上“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等大牌子,被送到北京孔庙大院的打砸烧现场进行批斗。他们被当场剃成“阴阳头”,头上被倒上墨汁。“红卫兵”勒令他们围跪在火堆四周,一面用火烤,一面用带铜扣的皮带抽打。老舍,这位毛泽东称赞的“语言大师,人民的艺术家”,曾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四世同堂》、《茶馆》、《龙须沟》等一大批反映新时代人民欢情与鞭挞邪恶的作品,他的语言结品已变成人民记忆的精华部分,可是。这位杰出人物在8月的烈日下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场晕倒在地。

  为此,红卫兵认为他“态度不好”,又给他加上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加倍地折磨他、殴打他直到深夜。第二天黎明前,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家时,已奄奄一息。8月24日,老舍深夜投太平湖自尽了(可悲的是,这太平湖竟因老舍而出名)。杨沫在追忆死亡现场时写道:眼前出现一位挂着大木牌,头上血迹斑斑,嘴唇紧闭,两眼圆睁的老人,难道这就是老舍的结局?想起老舍的《西望长安》,令人想起古人的有关长安的诗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其境界之悲凉,足以刻画老舍在文革间的命运。

  与整个社会的狂热偏执相反,著名翻译家傅雷的死,却显得出奇地清醒、冷静、安详,死得坦荡,磊落。傅雷等一大批有识有志之士在红色恐怖全面到来前的自杀,正应了“士可杀不可厚”的古训。当正人君子的忍辱成为邪恶飞黄腾达的资本时,忍辱便没有了价值,傅雷夫妇双方同时自杀,与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夫妇的死法惊人地一致(茨威格是在他的祖国就要沦陷在纳粹铁蹄之下的前夜死去的)。而傅雷夫妇的同生同死,又兆示了什么呢?让我们从他的遗书去感受30年前一个灵魂的煎熬吧。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上面分别有蒋
  介石、宋美龄画像)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
  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
  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的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汪虽然有口难辨,在英
  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
  而判重刑。……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
  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
  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
  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求后并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五十五元二角九分(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什章委托修奥米加自动手表一只,
  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
  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
  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
  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
  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
  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加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
  魏惜蓉,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小说《呼啸山庄》中写道:谁也不曾想到在苍茫的大地之下,睡去的人们,竟有着如此不安静的睡眠。傅雷的绝笔并非代表着宁静的睡梦的开始,1966年的足音渐渐隐去,1967年更残忍、嚣张的脚步声叩响了年轮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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