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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张友和好像已经忘了昨天俩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照旧笑呵呵地问道:"兄弟,你不在家歇着啊?"

  黄羊平静地说:"我想回家了。"

  张友和:"回家就回家呗,何必这么郑重。甚时走你把柜上的事情安顿一下。"

  黄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告老还乡了。"

  张友和笑了,"什么?你?云黄羊--三义泰的掌柜子现在要告老还乡?你开什么玩笑?"

  黄羊认真地说:"不是开玩笑。干了十多年了,我对做生意厌烦了。再说这种一年四季不着家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张友和:"我说黄羊,你,还有你老婆,你们的脑子也该换换了,乡下的那些牲畜啊房产啊也该丢掉了。你也不是缺钱,在城里买处院子安安稳稳地过舒心日子多好。"

  黄羊冷冷地说:"老婆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张友和:"你得给弟妹开开脑筋。"

  黄羊:"我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活得自在。"

  张友和还要说什么,被黄羊制止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两日之内我就走了,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接羔,我还能帮老婆干点事。"

  张友和:"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走就真的走啊?三义泰是你我辛辛苦苦干起来的,容易吗?你说扔下就扔下了?"

  黄羊:"你不用再劝了,再说多少话也是白费口舌。"

  ……

  张友和见黄羊执意要走,也就不拦了,于是吩咐封建给黄羊结了账。黄羊离开归化城那天天气很不好,阴冷,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街道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行人。

  黄羊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停在三义泰门前,自己从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用蓝粗布包着的门扇般大小的东西来。张友和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黄羊,当他看到黄羊将那东西搬上马车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黄羊说:"这是三义泰的旧牌匾,拿回去留在身边,隔得日子长了拿出来看看,也是个念想。"

  张友和勉强地笑笑,"也是,也是。"

  说完,黄羊赶着马车走远了。张友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可他的心里并不痛快,甚至可以说很烦。

  玉莲不知是听谁说了黄羊回家的消息,等她从家里赶过来时,黄羊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玉莲惆怅地站在三义泰的门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自己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直想找点什么东西填进去,还想哭……

  11

  玉莲要搬家了,她要搬到张友和的新房子里去住了。搬家的事最早是绥生提出来的,不过那时候玉莲并没有往心里去。前几天张友和又提出搬家的事,玉莲就有些不舍。十几年了,从山西刚出来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儿子都十二了。这屋子里院子里的一切也全都是太春置办下的,箱箱柜柜,锅碗瓢勺,虽说没啥贵重东西,可这里里外外到处都弥散着太春的气息,笼罩着太春的影子。和张友和成亲一年多了,有时候她还是缓不过那个劲儿来,还总是把张友和当太春--"太春,吃饭了!……太春,你回来了!"常常是话刚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好在张友和并不十分计较。

  终于有一天,张友和跟玉莲说起搬家的事。玉莲说:"我不愿意离开。"张友和不悦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想离开这个家。"玉莲警觉地说:"你这是啥意思?你不会跟一个死去的人争什么吧?"张友和依旧一脸的不高兴,嘴上却在说:"哪能呢。我只是想挪个窝。在这里住得太久了,多有不便。近来市面不安稳,搬到城里安全些,再说咱的店铺在城里,出来进去的也方便。"玉莲低下头没有说话。张友和不冷不热地说:"这里是许太春借住的房子,我总住在这里也不合适,现在你是我的老婆,在哪儿住应该是我说了算。和你商量是我看得起你,再说了,绥生不是早就闹着要搬家吗?"玉莲:"那……往哪儿搬呢?"张友和:"我在太谷巷已经买下了一处院子。"玉莲:"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呀。"张友和换上了笑脸,"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咱们的新住处是一个四合院儿,一个人买卖做塌了要卖房子回老家,我就把它收下了。已经雇人重新粉刷过了,家具箱柜一应东西也都安顿好了。"玉莲:"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个人呀,做事总是这么神神道道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张友和:"怎么,你不高兴?"玉莲笑着说:"高兴,我咋能不高兴呢。"玉莲笑着,眼眶里却亮晶晶地含着泪花,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我知道,这儿住着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迟早是要搬家的。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的房子。"张友和:"那不就结了,怎么还眼泪巴嚓的?"玉莲:"没有啊,我是……在这儿住十几年住惯了,一下子要离开心里总不是滋味。"张友和:"咱们的房子在太谷巷,这一下咱们就成了城里人了。玉莲,收拾东西,搬家的马车我也雇好了,明天是个好日子,咱明天就搬家!"玉莲:"你怎么这样做事?说风就是雨呀,我这儿还一点都没归置呢。"张友和:"用不着归置什么,那边什么都有,收拾几件衣裳就行了。这个家有啥值钱东西,穷家破业的!"玉莲愣在那里。过了半晌,玉莲说:"那……总得跟沙格德尔王爷打个招呼吧?"张友和:"你就别操心了,等得空我绕过去到大观园跟沙格德尔王爷说一声就是了。"玉莲:"那多不好,在人家这儿一住就是十多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张友和有些不乐意了,他说:"你究竟想不想搬?恋着这个院子,怕是你心里还恋着那个人吧?"听张友和说出这句话,玉莲哭了。是的,张友和真的是说到了她的心上,让她离开旧屋就把与太春联系着的最后一缕纽带也扯断了。她的心不能不痛。但是伤心归伤心,家还是要搬的。第二天一早,院门外来了两辆马车,张友和拣适用的东西装了些,又把玉莲收拾好的包袱搬到了车上。东西都装好了,却发现玉莲还没出来。张友和在门外催促道:"玉莲,快点儿!"玉莲走出院子,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熟悉的院子,那门那窗,窗框上挂着的几串辣椒,院里那棵曾经拴过羊的槐树……

  绥生已经早早地坐在马车上了,看得出绥生很高兴,他直催促他娘:"娘,你快点!快点!"张友和等在门口,都有点不耐烦了,他催促道:"走吧……快上车吧。"玉莲:"我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张友和:"穷家破业的会有什么好东西!"一个东西吸引了玉莲的目光,她快步走回院子,从屋子外边的门框上取下了那个拂尘。这拂尘还是当年给太春做的,记得当时太春拿着这拂尘,抚摸着那羊骨棒做的溜光的把儿,还有那雪练似的马尾,高兴得什么似的。唉,真是物是人非啊……玉莲本来想把那个拂尘带走,可她想了想又挂回了原处。

  张友和见玉莲捧着一把拂尘发呆,心里已明白了什么,嘴里却道:"我当是啥宝贝呢,不就是个衣裳掸子么!走吧,别发呆了。"

  玉莲往外走着,频频回头望着那拂尘,心里却在丝丝拉拉地疼着。张友和伸开双手拽住门环,咣当一声将门关上,玉莲的视线顿时被切断了。她向马车走去,听得张友和在后面嘎巴一声将大门锁上了。

  玉莲上了马车,却见黑子伫立在门口不肯跟过来,于是唤道:"黑子,黑子!走吧。"

  当年太春给绥生抱回来的那只小狗已经长成一条老狗了,听到女主人在唤它,犹犹豫豫地离开门口,犹犹豫豫地跟在马车后面,一会儿回头望望那院子,一会儿又看看坐在车上的玉莲和绥生,走走、停停,走走、停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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