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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二天一早,村口的玉米地里。太春伸手撇下一穗青玉米,扒开后,啃着。从昨天到现在,太春水米没沾牙,早就饿坏了。就在这时,太春听见玉米地外面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太春忙向玉米地深处走了几步,然后蹲下身子,小心地扒开玉米棵子向外望去--这一看,太春完全惊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没过门儿的媳妇玉莲!只见玉莲的胳膊上挎个篮子正向这边走来,看上去比过去更丰满更好看了。太春心里一阵酸楚,唉,有家不能回,眼睁睁看着亲人却不能上前相认,这,这叫什么事?都怨自己啊!如果当初自己听了黄羊的劝说,好好地守着三义泰做草料生意,发不了大财,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回不了家?还有,要是那回不把那二百亩地输给浩三强,自己现在也该是个骡马成群牛羊满圈的老财了;唉,就算一直开豆芽店卖豆芽,如今怕也是个够吃够喝的小掌柜了,可眼下……

  就在太春的脑子里飞快地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玉莲已经来到了玉米地旁,眼看着就要走过去了,这时,太春不经意碰到了身旁的玉米棵子,玉米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

  "是谁?出来!"玉莲警觉地喊着,随手从地上操起一根棍子。"再不出来俺就喊人了!"

  不得已,太春从玉米棵子后面钻了出来,蓬头垢面地站在玉莲面前。

  "你是?"玉莲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未婚夫站在面前,"太春哥?"

  "玉莲!……是我。"

  玉莲似乎感到了事情蹊跷,她问太春,"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回家呢?""玉莲,我……"玉莲上下打量着太春,"哥,你这是咋了?病了?"

  太春摇摇头。

  "那……遇上劫道的了?"

  太春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哥,你好歹说句话呀。"

  太春扭过身子,用双手捧着玉莲的脸,眼睛里泪光闪烁,"玉莲,哥对不住你……"玉莲疑惑地问:"莫非……你在外头犯了事?"太春摇摇头。玉莲警觉地道:"那就是你在外头……有了女人?"

  "哎呀,看你想哪儿去了!"玉莲佯装生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算了,还是回家吧,有啥事回家跟娘说去。"玉莲说着拽着太春就要走。太春深叹一口气,"唉--"秋天的庄稼地,成熟饱满的玉米、火红的高粱;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在玉米地里,太春把自己在口外这三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莲。太春说:"就这,说完了。"玉莲听得泪流满面。太春:"要不是牵挂着你和娘,我就不回来了,狼吃狗啃死外头算了!"玉莲一下捂住太春的嘴,"可不敢瞎说……哥,只要你囫囵个儿回来了,这比啥都强。走,咱回家吧,娘想你都想魔怔了。""不。昨夜里我偷着回去看了,娘挺好,我就放心了。""你回去了?唉--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哥,你也忍心?""玉莲,出去时两只手,回来攥一双空拳头,你叫我咋见人?"

  玉莲:"我不管!你要不回家,我就叫娘来!"太春一把抓住玉莲的手,"玉莲,我的好人哩,哥求你了……要是叫娘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玉莲一惊,"咋,你还要走?"太春点了点头。他这时陷入了无法言状的痛苦之中,三年的走西口使他艰苦备尝。在冰冷浑浊的黄河水中、在冰雹击顶使他倒身在地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娘,想起了玉莲,想见到她们,想拉着她们的手倒一倒心中的苦水,诉一诉这几年的委屈,甚至也想过干脆回家团聚,欢乐地共度苦日子。但当他看到了娘,看到了玉莲,无形中萌发了一股子力量,心想:"大男人不蒸馒头争口气,啥时候混不出个人样儿来,我就不回来见人!"

  "不,哥,俺不叫你走!俺不跟你要金不跟你要银,俺啥都不稀罕,俺就要你这个人!""玉莲,你听我说,谁都知道俺走西口挣大钱去了,要是就这么回去,窝囊也得把俺窝囊死!""哥,俺明白了,从你走西口的那天起,就是放出去的鹞子,你的心就野了,平原村拢不住你了……你说吧哥,俺能帮你做啥?"

  "玉莲,你想法给哥烙点干粮,千万别让娘知道……"玉莲眼里含着泪,望着太春点点头。太春娘正在院子里喂猪喂鸡,玉莲胳膊上挎着小筐走进来喊道:"娘!"太春娘嗔道:"咋洗这半天?大早起水凉。"玉莲不语,提起衣裳来哗哗地使劲抖着,晾在绳子上。太春娘:"面也磨了,米也碾了,屋子也收拾了,娘再铰对喜字,全齐了,就等着太春来家了!"玉莲故作轻松地道:"急啥呢,不过是捎来封信,等他回来,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呢……"太春娘:"看你!咋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呢!"玉莲的眼泪滚下来,她赶紧用手抹了去。太春娘抬起头,"玉莲,你咋了?"玉莲哗哗地抖着衣裳,故作笑脸,"不咋,衣裳上的水溅脸上了……娘,昨儿个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几只燕子在咱家房檐上做窝,撵都撵不走。""好梦!玉莲,说不定太春这一两日就要到家了!""娘……娘,你歇着,我去做晌午饭。"

  太春娘看看太阳,"急啥,还早哩!"

  玉米地里,玉莲坐在太春对面,望着太春在狼吞虎咽地吃干粮。他俩中间搁着水罐和一个小筐,小筐上苫着手巾。太春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又捧着水罐喝了几口水,"啊,吃饱了,还是家乡的饭食香啊!"玉莲默默地拿出一块包袱皮,把筐里的干粮一一放在里面;又拿过身旁的一个布包,里面是一身衣裳和两双鞋;玉莲拿过太春的那个包袱,打开来--是那些账本。

  玉莲把干粮、衣裳和账本都包在一个包袱里,"哥,你一定要走?""一定要走。""那好,俺跟你一起走!""好我的玉莲,远天远地的,你当是耍哩!""我不怕。""玉莲,不是哥不想领你,实在是哥不能领你走呀!再说,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娘咋办?"玉莲一下哭了,"俺都眼巴巴地等了你三年了,你莫非还要俺等你一辈子?""只要挣了钱哥就回来接你。"一听这话,玉莲知道是拦不住太春了,她从身上摸出把梳子,"哥,俺给你梳梳头吧。"太春背转身去,眼睛湿润了。玉莲解开太春的辫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泪流满面。玉莲把太春的头发顺溜溜地梳好,又仔仔细细地编好辫子,扎上辫绳……

  玉莲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抱住太春,脸贴在太春的背上,一任泪水涌流。太春猛地转过身来,把玉莲搂在怀里,亲吻着……太春无限温存地说:"玉莲,天不早了,哥该走了。"玉莲从地上拾起包袱,给太春斜背在身上。太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串俄国串珠放在玉莲手中,"这个你留着,好歹是个念想。"太春头也不回,甩开两条腿,自顾在前面走着,眼泪却不由分说纷纷落了下来。忽然,玉莲在后面哀声叫道:"太春哥--"玉莲忍着眼中泪,不让它掉下来。太春挥挥手,"玉莲,你回哇!"玉莲泣不成声……山坡上,放羊的汉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吼着: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村西口。

  ……

  太春的身影在玉莲朦胧的泪眼中越来越远了。油灯下,玉莲在纳鞋底,哧啦哧啦地扯着麻绳。灶火上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的,太春娘攥着一把铜勺在搅糨糊。糨糊打好了,太春娘端着盛糨糊的瓦盆来到炕上;炕上早就搁好了一块案板,案板上铺着一层破布。太春娘把糨糊均匀地抹在一块破布上,然后一层破布一层糨糊地打着衬子。多少辈子了,庄户人家的女人们就是这样打着衬子,给男人和娃娃们做鞋。

  太春娘想象着说:"这会儿啊,我儿在归化说不定早做上了掌柜子,穿绸挂缎抽水烟,出来进去有小伙计左右前后给伺候着。这都几年了么,他在归化也该打出一个天地来了。你说是不是,玉莲?"

  玉莲:"谁说不是来,只不过是归化离咱这儿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传不回信来。"太春娘兴致勃勃地往破布上刷着糨糊唱起来:骑白马挎烟枪,风风光光返故乡。

  街坊四邻来贺喜,四色水礼送八方……

  玉莲苦笑着说:"娘唱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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