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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平常是从来不背手的,但那阵儿,似乎需要这么个外部动作,来强调一下自己的权威与决心。

  他出门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到靳导那里了,靳导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老翟,听说你终于拉了一撅硬的啊!

  啥事一旦逼到南墙上,一旦彻底摊开牌,反倒还好解决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快,是当团长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大不了不演了,打道回府了事。要真那样,他还真的想好好开一回杀戒,把几十年窝在心底的那股无名火,全都发泄出来呢。

  他到剧场,朝池子一坐,看装台人都这样卖力,攒劲,那乱糟糟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了一些。

  一直在太平门外抽烟的寇铁,听说翟团来了,就急忙掐灭烟头,走了进来。寇铁还是先汇报难度,说这个戏一共要用四十三道吊杆,可剧场满打满算,只有三十五道,并且还有两道坏得不能用。他唠叨说,没想到堂堂首都,还有这么差劲的剧场。他还是埋怨办公室人不懂业务,弄下这破舞台,就没法收拾。说吊杆竟然还是手动的,有七道景不能往上挂。翟团一句话也没说,只问顺子在哪里。有人就冲面光槽喊了一声:“顺子,你瞿伯叫你。”

  把一台子累得没了兴致的人都惹笑了。

  没过一会儿,顺子就来了。他已经没有穿那件蓝布大褂了,只穿着一条短裤,汗水是从身上所有能产生的折痕、沟壑中,油润润地往下滚淌的。他的双腿,平常本来就往后拖拉着,这阵儿,拖拉得更厉害了,像是有人在他脚后跟上拴了绳,硬朝后拽着的。他见瞿团,还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把光溜溜的胸脯捂了捂,有人就开玩笑说:“刁总,把你的手放开,瞿团不关心你的瘪奶。”

  连瞿团都惹得刺啦笑了一下。

  顺子走到翟团面前,翟团发现,顺子连头发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把满脸灰尘,冲洗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再近距离看,他脸上、胳膊上、胸口上、腿上,到处都划着细小的血口子,一个脚指头,还用一些卫生纸缠着,血迹已渗到外边了。瞿团问咋了,顺子很轻松地说:“一个指甲盖,刚上楼时,给踢翻起来了。”瞿团心里咯瞪一下,就问要紧不,顺子还是很轻松地说:“没事,就一个指甲盖翻了,我压下去绑着哩。”瞿团要看,顺子没让,一再说没事。

  翟团就问顺子,还有七道景吊不上去,怎么解决?顺子这回没有看寇铁,真不把他当回事,也就那么回事了。他觉得瞿团这次给自己的信任,是太大太大了,他必须替瞿团把一切困难都解决掉。他想,士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说:“瞿团,你放心,那七道景,我已经都想好了,等灯光全部到位后,我和大吊专门来解决,一道都不会少的,这是全国打擂台呢,我懂的。你老休息去吧,明早十点半,一准给你交舞台。”

  寇铁还是插了句话:“刁顺子,你可不敢这阵儿只图嘴快活,死表现噢,明早十点半交不了台,看靳导不把你的老皮揭了。”

  顺子还是压着火,一句话没接。

  瞿团说:“都不说了,就按顺子的意见办吧。”

  寇铁一脸怪相地看了一眼顺子,顺子急忙把脸转向一边,他到底还是缺了一点看寇铁笑话的勇气。瞿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坚定地支持自己,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叫啥子责任重于泰山的词。

  那个踢翻了指甲盖的脚趾,肿痛得有些挨不得地,挨不得,他还是坚定地踩下去了。舞台天桥上最热最闷最危险,他就在那个最危险的地方悬挂着。

  翟团没有离开舞台,他觉得这阵儿坐在这里,比回到宾馆心里舒坦。其实每遇重大演出,他都是要在舞台上熬更守夜的,这几年老了些,熬夜觉得体力不支了,所以也就熬得少了。但今晚,无论如何是得陪大家一起熬的。加之他也不想回宾馆去闷着,不管明晚演得成演不成,台都是要先装起来的。搞了这么多年戏,参加了这么多年汇演、调演,他清楚,台装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几乎成了演出成功与否的死穴。有时一个小事故,就把一台戏给砸了。人家说你呈现不完整,任戏再好也白搭。

  有瞿团坐镇,连寇铁都顺溜了许多,顺子和大吊的许多想法,很自然就得到了落实。三十三道有用的吊杆,硬是绑上去了四十三道景,顺子和大吊用各种办法,智慧地解决了景的错换、升降,尤其是承重问题。连管剧场的人都有些惊讶,顺子的“眼秤”、“手秤”、“头秤”就那么准,他说哪道景有多重,用眼一量,用手一掂,用头一支,几乎斤两不差,这种特殊的技能,让剧场管理人员大开了眼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对舞台装置技术如此谙熟的队伍,所有的装台作业过程,都有了艺术创造的含量。只见安一排顶光,从灯具布位,到上螺丝,到布线、插线,再到平衡灯头,完全是机器一般的流水线作业速度与水平,但又分明是人在用手操作。尤其是高空作业,几乎跟杂技演员一样升降翻转自如,但却不用任何安全保护措施,难怪有人老喊猴子猴子的。当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剧团的专业舞美队,而是一群长年以装台为生的普通农民工时,他们就更是表示出了一种特别的优待,他们甚至破例,让这支队伍在吊杆上进行了许多违规探索,硬是让极其简陋的设备,在最短的时间,既安全又满负荷地超常运转起来。连寇铁也不得不暗暗承认:狗日的顺子这一伙,装台都快装成精了。

  到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装台组准时把已装好的舞台,交到了靳导手中。

  顺子还专门到靳导面前汇报了几句说:“靳导,没误事吧。你想,人家瞿团亲自坐镇,还能误了您靳导的事嘛!不过这狗日的台子确实难装,是我一辈子装得最难的一个台子。好在领导重视,翟团整整熬了一夜,这领导一重视,啥事就都好办了,咱们干就是了。”他本来是想表扬表扬自己的,结果,一搭话,就又把领导歌颂上了。没办法,就这毛病,好像还不容易改。好在歌颂的不是狗日的寇铁,而是瞿团,他情愿。

  靳导当时正忙着跟瞿团商量两个主演的事,只哦哦地应付了两声。他就有些尴尬地退到后边去了。

  瞿团和靳导这阵儿最操心的,还是两个主演的问题,十点半,如果人来了,一切都好说,如果不来,麻烦可就大了。

  瞿团一再要求自己要保持镇定,但心里还是有点慌乱,毕竟这事有点大。不过他终是已有了思想准备,一旦罢演,他甚至连给全团怎么宣布、怎么讲话的腹稿都打好了。脓包要烂,就彻底让它烂去,烂穿头了,也好下猛药彻底治一回,免得总是让人这样作难。

  十点半过了,十点四十都过了,两尊神还没来,全场所有人都拿眼睛在盯他,看他今天这戏咋朝下唱哩。昨晚他“发飙”的事,半夜时分就已传遍全团了,有人在微信上说:老瞿这回一来首都,就先补钙了,硬着呢。

  可顺子听说,瞿团倒是硬了,但今天这戏,可不一定能唱成呢。

  翟团的头发,几年前就花白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今天看上去,显得更是白得不见一点青丝了。有人感叹说,老瞿真的是老了,老得有些太快,快得真的像那句成语说的:白驹过隙。那蓬白发很乱,但很有味道,蓬蓬松松,自自然然的,更像是某张老照片里,那些已经远去的老艺术家的头颅。

  这个头,这张脸,现在正聚焦着一百多双眼睛哩。

  顺子老是为这个白花花的头颅,捏着一把汗。

  翟团连住看了几下表,时间已指向十点五十五分了,他想再等等,再等五分钟,如果十一点整,人还不来,并且确定人再不来了,他就要发布重大决定了。

  就在他都觉得快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那两尊神来了,他俩是从两个不同的太平门进来的,头都扬得很高,进来谁也不看,就独自坐下了。

  全场立即傻眼了。有些眼光里,明显还有觉得戏是有些不够劲道的成分。

  虽然迟到了,但瞿团还是有一种千斤巨石突然落地的感觉。来了好,来了就好,他心里,甚至突然对两个娃,还产生了一种几乎是迅速要发起烫来的感情,他甚至都想哭。两个娃娃,毕竟是来了,算是没把他的那点老面子,彻底剥掉。啥叫顾全大局?这就是顾全大局了。演崔护的,刚过而立之年,演桃花的,也才二十七八岁,社会上捧的人多,两只脚找不着地,搁谁,也都是在所难免的事。试想,一个人,整天面对着千人捧,万人忽悠的场面,要清醒,要冷静,要自控,要弄清自己的半斤八两,那是多么难的事呀。就连毛主席那么伟大,在“文革”时,不是也有被“万众欢呼”得昏了头的时候吗,更何况,这是两个唱戏唱红了的年轻娃娃。这些年,他们也的确把力出了,当主演的辛苦,做团长的是比谁心里都清楚的,真的很不容易!遭嫉恨,不宽容,恨不得他们出个事,连根把他们游了去,这些心态,包括那些可恶的做法,他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但他在这一行干得长了,见得多了,就对特殊人才,有了一份特别的爱怜与珍惜,不包容,不善待,大小有个事,就一棍子打死,连小人物也成长不起来,还别说参天大树,艺术大师了。啥好摊摊也都能被打散伙了。他们闹了,但最终来了,就说明他们做人做韦,还是有尺度,有底线的。娃们只要来了,那老瞿就还是他们的“保护伞”,还是他们的“黑后台”。他不怕别人说他缺钙,说他没原则,说他是“清政府”、“李鸿章”。娃们只要来了,那他瞿养正就还做这个无能的“清政府”。娃们不犯错误,让谁犯错误去?来了,就是认识到错了,那他就还得把娃们往起促。

  过戏刚开始,他就悄悄吩咐办公室:“中午弄些稀饭,再弄点清淡一些的菜,蒸两份鸡蛋糕,稍嫩一点,给两个娃端到后台去,两人都还打吊瓶着哩。”

  办公室主任就笑着说:“可按摩呀,翟团。”

  他没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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