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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六十章

  顺子原来也帮剧团应过不少急,跑过龙套。好几年前,团上演《窦娥冤》,开演前才发现,一个穿衙役的小角色,下午跟老婆吵架后,喝醉了,勉强撑到后台,随的一声倒在化妆间,就再扶不起来了。实在找不下人,有人就想到了顺子。

  那天晚上,刚好团里雇顺子当道具死人,也就是窦娥替身,严格讲,是扮演窦娥的尸体。本来尸体是由演窦娥的演员自己装,可那几天,演员腰肌扭伤,卧不下去,就只好找替身了。虽然不需要啥表演,但动作也要麻利,干净,从后台冲到前台,倒下,再盖好白绸子,就五秒钟时间,这是导演和音乐、灯光、雷电、雪机、风声,以及换景人员掐死了的,任何一个部门,或者一个人,在五秒钟内不到位,就意味着戏穿帮了。关键“斩窦娥”是这个戏的最高潮,任何穿帮,都将减弱悲剧的气氛和效果。顺子为此在演出前,拿着白绸子,朝前台冲、卧了几十次,把胳膊肘、膝盖都磨破了,终于,第一场演出大获成功,以至于演出完后,大家都说,今晚演得最好的是顺子,那真是一具“演活了的死尸”,纹丝不动,只见绸子在雪中、风中飘荡。

  就因为窦娥替身演得好,缺一个衙役,大家第一个也就想到了他。刚好,扮演衙役,跟扮演尸体也不冲突,衙役在杀窦娥的前一场,是四个人,拿着衙棍,出场“挖门”后,一直站到赃官判了窦娥死刑,宣布退堂为止。顺子把戏看得多了,跑龙套的那几下清清楚楚,“挖门”就是四个人出场后,向两个方向转身回撤,有点把门打开的意思。这活儿不说简单得跟一一样,起码也到不了二的份上。顺子是在后台,跟另外三个衙役走了一遍,就进化妆室了。帮他化妆的,是另一个衙役,先给他画了两个吊眼堂,眼堂两角,还画了两堆白眼粪,再画了一张翻嘴唇,左脸还粘了一撮毛,然后就让他藏在一个角落不要暴露,直到拿着衙棍上了场,大家才发现了他那独特的造型,几乎把后台人全笑翻了。连乐池里的乐手,都打乱了手上的铜器节奏。但他却十分严肃,认真,越严肃认真,喜剧效果越强烈,最后连演窦娥的演员,双手被衙役用竹签夹着锣着,也扑味笑出声来,好在她那时是背对着观众的。演出结束后,瞿团就狠狠批评了帮他化妆的那个衙役,说他不严肃,拿艺术开玩笑。但顺子的演艺生涯,却从此正式开启了。

  这些年,他也帮剧团顶过不少小角色,救过不少场,多是过场死尸,或者上场即被砍死、击毙的坏蛋,以及空中飞人之类的。前年搞一个大型纪念晚会,有一个《白毛女》片段,他还扮演过“白毛女”。那是“白毛女”在山间采野果,攀藤拽蔓,越溪过涧的一瞬间,因为有危险性,女演员自然是不敢上了,最后有人想到了顺子,谈好二百块飞一次,他就穿了白毛女的衣服,戴了乱蓬蓬的假发头套,从舞台上边的二道天桥,背对观众,一声“二百块”,斗胆飞了下去。

  而演狗,这是第一次。

  狗在舞台上,也是常出现的动物,就顺子知道有狗的戏,都不下十几本,《赵氏孤儿》里的“灵莫”,一般人是演不了的,那得有技巧,还要翻跟头。像《游龟山》里“赛虎犬”,戏里就比较多了,那基本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们,手中少不了的玩物,咬穷人,害百姓,无恶不作,但大多也就是翻滚几下,就被戏中的英雄豪杰,打得呜呼哀哉了。《杀狗劝妻》里的狗,就比较简单了,只是汪汪汪地出来叫几下,就被曹庄一刀劈死,滚一个“抢背”,下场了事。而《人面桃花》里的狗,虽然也算“文戏”,动作简单,但在舞台上待的时间却长,毕竟是要爬行的,所以相对就比较难受了。好在这条狗,导演要求要温顺,几乎没有啥技巧,能跟着主人跑就是了,高兴了,至多打几个滚。这狗始终只吃桃花喂的东西,可最后,还是让桃花亲手喂的食物,给毒死了,因为那食物是婆婆做了手脚的。毒死后,桃花抱着狗痛哭流涕,还唱了二十四句戏词,然后才把狗埋了的。

  顺子接到任务后,下午就到舞台上去训练狗走路了,那真是一种非常艰难的走法,看着简单,可走一阵,就发现那不是人干的事。不仅腰痛背涨,而且头还发晕,尤其是跟桃花在桃林里奔跑的那几圈,几乎把人的命都能要了,但顺子训练得很认真,虽然屁股上的伤还未全好,趴在地上,那里始终有一种撕裂的疼痛感,但他还是忍着,坚持着,直到开演前,还在反复练习。

  《人》剧终于拉开了首演的大幕。

  顺子是穿着狗服,趴在舞台中间的一个土坡下,等待出场的。

  不过今天,他首先还是关心拉开大幕的那一瞬间,观众是不是给布景鼓了掌,因为靳导说过,如果大幕拉开,没人为绚烂的桃花鼓掌,那就说明他们把景搞砸了。尽管彩排那天,已鼓过掌,可那毕竟是彩排,这是首演。何况彩排那天的掌声,还是墩子硬鼓捣出来的。今天才是关键呢。当大幕开启的时候,他甚至把两只狗爪子,很自然地抽到了胸前,他真想带头拍响第一掌,可他知道,这是在舞台上,他是扮成一条狗卧在这里,一动,就算“舞台事故”了。就在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时候,舞台下,突然响起了一种潮涌般的声音,甚至还有口哨声,把音乐几乎都遮盖了。是给景鼓掌了吗?但他又担心,是不是舞台上出了啥纸漏,观众鼓倒掌呢?尽管他戴着狗头,看周边的一切都很不方便,但他还是在尽力寻找着所有侧台人的表情,当他终于判断,那是一种兴奋和激动时,才明白戏是赢得碰头彩了,而这个碰头彩是给景的,因为主演还没出场。这个碰头彩,甚至让他对今晚扮演狗,都产生了很大的信心。

  狗终于要出场了,泪顷子也没想到,“它”一出场,就又赢得了暴风雨般的掌声,那肯定是给自己拍的,因为“它”从土坡后边一露头,那掌声和笑声,就溃坝一般涌上舞台了。人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家伙,没有任何人要求,“它”竟然在土坡上,还晃了几下脑袋,因为他觉得,那一定是一个十分讨好的举动。那掌声果然就又雷鸣了起来。在一刹那间,他甚至突然悟出了,靳导常说的“把握角色”、“创造角色”这些话的含义了。他一下就把狗这个角色的感觉找到了,竟然演得那么乖巧,那么温顺,那么自如,以至于在死的时候,桃花抱着“它”哭,他的内心也在流泪了。

  演完死狗下来,所有人都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连靳导都表扬说:“顺子,演得好,恰到好处!”也给他扎了个大拇指。他还特别说了一句:“靳导,今晚观众可是给景鼓掌了噢。”

  “鼓了,我知道,很好!”靳导很兴奋。

  寇铁也表扬他了,不过那话,让他听了很不舒服:“真是一条好狗,没想到你还这么适合扮演狗的,好!”

  这天晚上,首演十分成功,最后谢幕时,一连关了三次大幕,观众都不走。一些戏迷甚至拥上台,与扮演崔护和桃花的主演,合影留念到很晚都不离去,直到角儿由不耐烦,到彻底发火,这红火场面才散了的。

  顺子一直扶着舞台上的一片桃花景片,那是尾声时,抢场抢上去的,因为没有用铁墩子支撑的时间,只能用手扶着。这片景后边是一个升降台,死去的桃花,要在升降台上起舞,真正戏里也就三分钟的时间,可谢幕后,上台的观众,都要在这片桃花景前合影,顺子就站在景后,整整扶了半个多小时。他几次探出头来,看影合得咋样了,都被人呵斥了回去,甚至有那粗俗的,要他把裤带扎紧,说别把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直折腾到很晚,舞台灯才灭了。他从后台走出来时,竟然碰到了墩子。顺子问他咋这早就来了,他神秘地说:“专门来给咱景鼓掌的。靳导不是说,大幕一拉开,没人鼓掌,咱的景就算搞砸了吗?”顺子被感动了,就问他胳膊怎么样了,他说还行,说着还把那只受伤的胳膊动了动。墩子问他,狗是不是他演的?他还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的?”墩子说:“我看出来了,人家原来演狗的那个人,是小伙子,出场灵便得很,你出来笨得哟,跟熊瞎子一样。你猜我是咋看出你来的?”“咋看出的?”“原来那条狗,屁股扭得可欢了,而你每次一扭,就停,一扭,就停,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沟门子有痔疮的狗。”“去你娘的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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