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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舞台整整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穴头耕升就带着演员和乐队来了。总共有三十几个人,中午要唱四个折子戏,晚上是名家清唱。顺子跟大家都熟悉,就上去打招呼,并把耕升带到舞台上,四处检查了一遍,耕升直表扬说,舞台搭得好,一看就是顺子干的活儿,漂亮!耕升招呼说,让大家都过来吃饭。主家已经把几桌饭菜都摆好了。顺子还提醒了一句:“人家恐怕不让装台的吃。”耕升说:“操你的心,这大的丧事,还能缺了你们几顶孝帽子。吃,放开肚皮吃。”顺子就把弟兄们全都吃上桌了。谁知大家刚动筷子,就有人跑出来骂人了:“谁让你们吃的?谁让你们上桌子的?这是给礼客准备的,谁说让你们吃了?”穴头耕升,把一蛋子卤猪蹄刚啃了一口,差点没让那人的吼声吓得跌下来。顺子倒是眼尖手快,给嘴里塞了一疙瘩牛腿上的毽子肉,说不让吃,先一口滑了下去。耕升不紧不慢地啃着猪蹄说:“你是干啥的?”那人恶狠狠地说:“你先把猪蹄子放下,谁让你们吃的?合同上说管饭了吗?”耕升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他妈的,都啥年月了,还为吃一顿饭,在这儿给你费口舌,磨闲牙,把你管事的叫来。”那人说:“我就是管事的。”耕升见的事多了,就把桌子一拍:“你能管你妈的屄事,吃,我说了算。”这时,大总管就出来了,声音虽然不高,但话的分量却不轻:“不能吃,请都放下筷子,礼客都到了。你们要吃,也得到那边廊下,跟吹龟子的一起吃躁子面,这是席面,得有规矩。”耕升就J脑怒了:“这是什么屁规矩,连饭都不让吃?”总管说:“合同上签得清清楚楚,没有说管饭的事。你们要吃也行,这一桌两千块,吃几桌,从演出费里扣。”大家就再没话了,都看穴头耕升怎么办。耕升知道这儿的人难缠,要真扣了演出费,还不如不吃这脏脏饭。他就先把筷子一板,嘟咕了一句:“一帮抠雀屄的货!”就带头离席了。那些见惯了大世面的演员们,自是有些面子下不来,直说要走,不给这些下三滥唱了。耕升就说,合同都签了,惹不起官司,还是将就唱了算了,毕竟戏价还是谈得不错的。名演有一万的,有八千的,有五千的,有三千的,给白事唱戏,最少也不能少了两千块。连乐队打下手的,也在八百、一千上说话。大家说是说,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眼看要到手的银子。顺子也怕这些人一躁,拍屁股走了人,舞台搞不好就白装了。他也帮着耕升做工作,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别跟这些乡下人一般见识,最后总算把人都留下来了。

  有趣的是,有一个姗姗来迟的名演,自驾车到场后,按惯例,先问:“不知在哪儿用膳?”顺子知道,这些人都爱用戏里的词说话。有那好事的,就故意日弄那个名演说:“主人吩咐过了,说您老来,请端直到上房正厅用膳,酒菜都已齐备,早有丫环院子在那)L伺候着呢。”这位名演,就大大咧咧地端着自带的大茶杯,嘴里“依依呀呀”地热着嗓子,迈着八字步,去上房正厅了。另有两个好事的,乐得跟去看热闹。那名演一进大厅,端直朝沙发上一坐,用两根指头,朝站在旁边的人轻轻点了两下,示意让人家把耳朵附上来。那人根本没有听指挥的意思,就问他要干啥,他非常简单地说出了要求:“去给管事的说一下,就说剧团的陈老师来了,叫不要太麻烦,切二两牛肉,用生蒜拌一个猪耳朵,拍一个黄瓜,再来一个烤饼就行了,把饼烤黄一点,脆一点,酒啥的,先都不要上了,老师一会儿要唱《下河东》,唱毕了再喝。不过先来一瓶啤酒也行,要常温的。”谁知那人端直来了个对不起:“管事的说了,唱戏的不管饭,要吃了,到廊下吃躁子面去。”这时,跟来看笑话的那两个货,早就忍不住扑扑味味笑出了声。名演看这里面好像有啥圈套似的,就起身出来问咋回事。两人就把刚才的一幕说了一遍,名演二话没说,就直接上车扬长而去了。任耕升再打电话,名演还是说,这钱他不挣,耕升说给他加钱,他说就是给座金山,他也不给这号王八蛋唱戏。耕升说,虽然是咱私下组织的,可也是为人民服务哩,陈名演说,这号王八蛋也配叫人民?我给孙子服务都不给他服务。弄得耕升没法,只好临时又从城里调了另一位名演来补台。

  看演出的观众倒也不少,几乎把堵起来的一条街都拥满了。顺子他们搭好舞台,人家主东又安排他们把一道道黑帐子挂上去,他们就跟挂幕布一样,在舞台上挂了好几道慢帐。一街两行都摆满了花圈,顺子随便看了一下,不仅有省上市上这厅那局的头头脑脑,而且还有挂中国某某某单位的花圈挽嶂,甚至还有驻外使节的花圈,顺子听身边人议论说,别看是个小小的村官,门道大着呢,北京都有人哩,这儿的地皮已是寸土寸金了,巴结的人多着呢。那人还神秘兮兮地说,你没见这几天,村主任只接待局长以上领导和他们的夫人,处级都要看是啥处级了,不拿事的处级,把礼金一上,大总管接待一下,就算是把面子给足了。顺子听得直啧舌头。他是城中村的老户,并且还是城市白菜心的老门老户,一个城市郊区的村委会主任,都能把谱摆成这样,真的把他听得目瞪口呆了。本来顺子有个习惯,就是无论给谁装台,他都会找准机会凑上去,跟最高主管、首长搭个话,表表决心什么的,他觉得这是他这个装台负责人的责任,也是顺利开展工作的必要方法和手段。可在这里,他始终没能跟村主任搭上腔。人家迟早都有一堆人包裹着,外人咋都近不了阵仗,因此,顺子就总觉得心里不是很瓷实。

  第一场戏开演前,村主任终于被一堆人拥上了舞台,他是代表亲属讲话,答谢来宾的。村里一位长者,据说也是村主任的表舅,戴着一副老铜腿眼镜,那铜腿是缺了一段,生生补了一截新的,红铜与黄铜混杂,虽然看上去十分鲜明,但仍然不失那一派有了历史年代的深意。老者穿着一身紫红唐装,被人搀上台来,宣读了一篇祭文,又是“呜呼哀哉”,又是“尚飨”的,中间还用了几个狠词,什么“南天柱倾”、“北海干涸”,什么“旧月痛悼”、“长风呜咽”之类的,把个村主任的爹,歌颂得比毛主席还伟大。紧接着,话锋一转,由老爹的教子有方,链接到村主任的丰功伟绩上,什么“沧海桑田”、“旧月增辉”、“泽被生灵”、“德隆八方”之类的,全上来了。村主任带头鼓掌,表示感谢,底下在村主任目力所及的范围,都掌声雷动了。把村主任送下台后,大总管又说了半天,无非是主家怎么好,怎么伟大,主家能让自己总管这么大一摊事,自己感觉能力如何不逮之类的话,然后又代表主家,开始感谢吊唁的来宾,再又宣布了几十页来宾名单,直到口干舌燥,还对着麦克风,骂了一句抄名单的:“抄你妈的屄抄,抄的尿名单。”说把谁谁谁几个要紧人都抄掉了,他一再表示对不起,才宣布唱戏开始。

  第一折戏,自然是《祭灵》了,男丧唱《大报仇》中的《刘备祭灵》,女丧唱《河湾洗衣》,也叫《女祭灵》,这是整个关中道丧韦唱戏的风俗,顺子几岁时就听过这些戏,台上还没开口,琴师把那“苦音慢板”的过门一拉,他就在舞台侧面蹲下,闭起眼睛哼哼开了: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放旗招展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玉箭白翎毛。
  文臣头戴三尺孝,
  武将身穿白战袍……

  主家连住唱了三天大戏,为了满足青年人的口味,最后一场是歌舞晚会。穴头还是耕升,他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十红男绿女来,多数穿得露而又露,背上一纱不挂,奶遮半匝,肚脐全亮,一跳舞,里面的粉红裤头还忽隐忽现的。看倒是都看得津津有味,也不见有一个退场的,结果看完,还是有老者提出批评,说这样的戏,他们把一切都叫戏,多少有点跟祭灵不搭杠,怕扰害得亡灵西去不安生。旁边又有老者发话了,说:操你的闲心,主任他爹一辈辈就好这一口,前年还跟村里年轻人一起去偷偷看过艳舞呢,这最后一场戏,才算是请对路了,八成他老大人,已心满意足地驾鹤西去了。把站在一旁的顺子都惹笑了。

  顺子、素芬还有三皮、墩子,他们几个一直留着看台,其余人,在台装好以后就都离开了。顺子又给他们联系好了其他的活儿。卞情就有那么凑巧,主家请的念经班子,据说是东南西北四面四家寺庙的和尚,里面竟然就有顺子他们刚刚装过台的那家寺院。连那个收拾过顺子的老住持都“御驾亲征”了,也可见事情的重要性。这事是墩子先发现的,墩子现在一看见和尚,就本能地想拔腿逃跑,何况这里面,还有那帮准备跟他算账而没算成的和尚,墩子一见,差点没尿湿了裤子,吓得连跟顺子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拔腿跑掉了。好在,念经超度的和尚,是围着棺材转,而唱戏,离灵堂还有两三百米远,井水不犯河水,顺子他们也尽量不到灵堂那边去,也就避免了与那帮人见面的麻烦。

  五天五夜终于熬完了,顺子他们把台也拆了,可穴头耕升说,因为第一天跑了一个名演,换了一个唱《下河东》的,人家说跟合同上说的人不符,到底还是扣了一万块钱。耕升跟总管吵了半天,最后甚至还找到了那个村委会主任,他说他是孝子,管不了那么多,既然请人家主事,就得听主事的。耕升看这家伙势太大,一个村官,比他见的那些大得不得了的官还牛,也就不好再理论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他人的钱,耕升不好扣,最后就跟顺子商量,硬把跟他谈好的价,扣了五千,说是他赔了,让顺子帮他分担一点。还说以后有机会再补。顺子知道,这种补,永远都是一句空话,他装了这么多年台,这种话听了无数遍,还没见过谁真补的。顺子也不急也不躁的,就那样跟他慢慢磨着,大概磨了有一个多小时,前后就是“都是下苦的,不好亏人家”那句话。最后耕升把大腿一拍:“不说了,再给你两千,我这回就权当是陪皇上他妈拾麦穗——图散心了。”到底还是扣了三千。当顺子把钱发到每个人手上时,都是骂骂咧咧的。

  顺子把村长家的台还没拆完,就接到刁大军的电话,说他从澳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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