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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弘历更是不明白了。“推出午门候斩”那是唱戏时说的词儿,就是在前明君昏臣乱的时候,也只是把大臣们带到午门外的廷仗房里廷仗,皇上怎么能这样处置呢?他思量了一下说:“我马上就到畅春园去,你到午门外去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让他们开刀。”说完,二人分头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双闸门外下了马,直奔澹宁居而去。他来到雍正这里时,就听见皇上在里面说:“是弘历来了吗?你进来!”

  弘历进来后,只见皇上正在写大字,彩霞和引娣两个,一人一头儿地抚着纸。皇上此时的心情,好像也并不是生气的样子。他叩头请安后却不站起来,正要说话,雍正倒先开言了:“你来见朕是为李绂他们乞命的吧?”

  弘历被皇上一语猜中,索性笑着说道:“父皇明鉴,何尝不是呢?儿臣已经让励廷仪去了午门,等着儿臣这里的消息。”

  雍正说:“秦狗儿,你到午门去一趟。就说宝亲主的话,让励廷仪还回去办他自己的差使。”雍正一边写字,一边吩咐着,又对弘历说,“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弘历连连叩头说:“请阿玛给儿臣一个实底儿,不然,我就是身在这里侍候着,心里也安定不下来。”

  雍正却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因为他们确实罪不可恕。至于李绂和谢济世他们俩虽也有罪,但朕还没有糊涂到那份上,知道他们是罪不当杀的。朕只是要他们陪陪法场,收一下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呀,你也是几经死难的人,要知道,光是读书是办不成大事的,学问得从历练中来,让李绂和谢济世见一见血,比他们只读《四书》要有用得多!”

  弘历的一颗心此时才总算放了下来,不管怎样,李绂和谢济世二人的命是保住了。他上前一步说:“李绂这个人,有些矫揉做作,儿臣说过他几次了。比如,别人给他送了礼,他是一定不会收的。可是,送礼的人一走,他却又觉得后悔,这就是心地不纯,也太爱名。好在,他还有些克制的功夫。儿臣常常想,圣人造出道理来,就是让天下人去用的。清廉总比贪贿强,爱名也比图利好,能克制就总比不克制好一些。他为官清廉,就凭这一条,杀了他就害大于利。”

  “嗯,你这话说得还算懂得些道理。起来吧。”

  弘历起身来到皇上身边。见皇上竟然在写着孙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大吃一惊。他脱口就说:“皇上,您要把这奏折当成条幅来张挂吗?”

  “不。朕只是把它抄出来,聊以自戒而已。唐太宗时名臣魏征,就敢直言劝谏皇帝。孙嘉淦也是本朝的魏征,就是把它挂起来,又有何不可?今早,朕已发了旨意,孙嘉淦晋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一下子就给他加了两级!”他边写边说,“孙嘉淦和李绂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心中只有君而没有他自己;而李绂则是一心一意地要给自己树名,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区分!那天朕大动肝火,并不是因为孙嘉淦说了‘亲骨肉’的话,而是因为他敢言别人之不敢!朕当时发怒,是看到了他的‘停纳捐’,觉得他也是为读书人说话。后来朕仔细看看,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他的奏折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他无愧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大丈夫!他一片忠正之心,直透纸背。哪怕他的措词再激烈,朕也能受得了,也照样升他的官!不能这样做,没有这样的度量,就不算是个好皇帝。”他回过头来看着弘历说,“你也要学这样的度量,懂吗?因为从今日起,你就要以太子的身份来办事了。要学习孙嘉淦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然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突然狂跳不止。他连忙双膝跪倒,叩头说道:“皇阿玛春秋正盛,您这话,儿臣万万不敢当!从儿臣自身说,阿玛也不应当说出这话来。先帝立嫡太早,以致兄弟相争,至今余波难熄,史鉴可畏呀!”

  雍正眼下的神情,似乎是十分倦怠,但也十分平静。他长叹一声说:“你不知道,昨天夜里这里是通宵的热闹啊!弘昼、方苞、张廷玉和鄂尔泰刚刚才出去。此刻,朱轼和图里琛他们,正在抄捡弘时的那个贼窝子哪!”

  弘历吓了一跳:“啊?”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雍正嘴里说出来的。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问:“三哥他……”

  就在这时,高无庸一挑帘子走了进来,弘历瞧他的眼圈都发红了,显然也是一夜没睡。他跪下刚要说话,雍正就问:“黄振国和陆生楠都处置掉了?在哪里杀的?”

  “回万岁,他们已经杀掉了。奴才遵旨在午门外问了话,又带他们去菜市口动的刑。黄振国说‘辜负国恩,罪有应得’;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李绂和谢济世呢?”

  “回皇上,李绂是奴才亲自问的话。奴才问他,‘你知道了田文镜的好处吗’?”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色在说着,“李绂说,‘臣至死也不认为田文镜是好人’!——谢济世奴才也是问的这话,可他说的奴才不懂。他说,‘田文镜是今天的周兴和来俊臣’。奴才让他说清楚些,他却说,‘我没理由让你这狗杀才听懂’!奴才也就回来了。”

  雍正的脸上,似喜又似悲,他长叹一声说:“你哪能懂得他的话,那周兴和来俊臣都是武则天时代的酷吏呀!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衔,戴罪去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

  弘历忙在一边说:“皇上,阿尔泰离中原万里之遥,又是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怎么能受得了那个苦?还求皇上开恩。”

  雍正笑了:“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平郡王福彭就驻军在那里。他早就夸赞谢济世的学问和人品,不会给谢济世亏吃的。放到别的地方,下头的官员不知他是犯了什么大罪,就会任意地作践他,或者千方百计地找他的毛病。到那时,你说朕是杀也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了。就这么一个“充军发配”里头,竟还有这么多的学问。从这件事里,弘历也体会出皇上的心,说到底还是仁慈的。现在,他更惦记的是弘时的事。昨晚,他还在府里商量着怎么能逮住那个旷师爷呢,可今天,他们全都进了囹圄了。不过,要说起来,他最最关心的还是有关“太子”的事。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雍正已在上头说话了:“弘时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也不交部仪处,朕要用家法来治他的罪。从今天起,你要兼管着军机处和上书房以及兵户两部的事。一来是学习政务;二来也代朕担当一些劳累。朕已看了你许多年了,你能干好的。重要的是,你要时刻记住‘防微杜渐’这四个字。弘时为什么会栽了下去?他就是不懂得这四个字,才一点一点地滑下去的。到现在弄得他人不是人,鬼又不是鬼的,连朕看着心里也十分难受……”说着时,他已经流下了眼泪。

  引娣连忙过来,她手里捧着一块毛巾劝着皇上:“万岁爷,您从半夜到现在,一眼未合,一说起来就伤心流泪。三爷不好,不是已经把他拿了吗?您也犯不着老是这样想不开呀。”

  雍正接过毛巾来擦脸,可泪水却越擦越多。他哽咽着说:“朕的子嗣远远不如圣祖,弘时又变成了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天哪……朕是前世作恶,还是今生凉德,您竟让朕一天舒心的日子也不能过呀……”他伏身在龙案上,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抽搐着,泪水也喷涌而出,把孙嘉淦的奏折全都打湿了。

  满殿的宫女太监们,谁也没有看到过皇上如此失态。弘历、高无庸和引娣等人,连忙上前扶起他来,又安排他睡到里面大炕上,做好做歹他说着安慰的话。雍正也真是乏透了,他带着晶莹的泪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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