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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王老五的婆娘本来就是个利索人,她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三步两步就跨到外头,冲着歇凉的村民们就喊起来了:“喂!乡亲们,咱们在南京遇上的那位公子爷有难了,都快出来帮忙救救他吧,是男人的就不能忘记了他的大恩大德呀。那些个强盗王八龟孙们才只有二十多人,咱们都快出去打他们呀!谁要是不去,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婊子养的!”

  她这么一叫,哪家能不出来呀!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其实早就跑光了,而且大都是跑到了南京,也大都是弘历让李卫和范时捷资助回乡的。一听恩人遇难,哪个不争着出头?一面筛锣打鼓地叫人,一面操起了锄头、铁锨、斧头、镰刀和大棍,纷纷涌到村外。土匪们此时正在商量着怎么去攻那个土地庙,就被乡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土匪们单打独斗倒都是高手,怎奈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心齐胆壮的庄稼汉子呢?仓促之间,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黑无常急得破口大骂,又亲自上前进攻,这才稳住了阵脚。混乱间,王老五抽出扁担便打,一下就正打在那个黑三铁头蚊头上。黑三还算聪明,就地一滚,便逃了出去。

  弘历此时已从庙里出来,在看这场奇异的战斗。他立刻就看出,乡民们虽然勇敢,但一来是没有领头的,只是在各自为战;二来,又没有任何对敌作战的经验。他知道,只要土匪头子一明白过来,将队伍稍加整顿,再重新杀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邢家兄弟们,你们全都上去,不要让他们喘气,也不要留下一个活的!”

  四兄弟闻风而动,抖擞威风就杀了过去。趁着土匪们心慌意乱之际,一下手就砍翻了五六个。其余强盗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地漫着庄稼地四散奔逃。刘统勋又大喊一声:“打呀,不要让他们跑了。主子说了,拿住一个土匪就赏田十亩!”乡民们一听这话,更是来劲儿了。他们一齐行动,在青纱帐里穷追敌寇。邢家兄弟却盯死了黑无常,他跑到哪里,四兄弟就追到哪里。追着,追着,黑无常一个不留神,竟然掉进井里去了。其余的人见头领已经不见,哪还有一点儿斗志;加上地形不熟,跑都不知向哪儿跑,也全都束手就擒了。只有被王老五打倒的那个铁头蚊黑三,却趁着人们不注意,溜得无踪无影。

  弘历当即立断,把土地庙暂作监房,挑出十几名精壮乡勇帮着邢氏兄弟看守。他自己又亲自慰问抚恤受伤百姓,每家每口不管出人多少,全都按一人七两发放赏银。这一下,忙坏了刘统勋,也喜坏了乡民们。他们放翻了两口猪,宰杀了五六只羊,就在王老五的院子里摆酒设筵。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也已闻讯赶来,帮着收拾残局。众人高高兴兴地吃喝着,打闹着,无不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有的人早已喝得红光满面,酩酊大醉了。

  等人们散去之后,滑县县令程荣青来到弘历面前请罪说:“奴才早就接到了田制台的宪令,也沿着官道布置了一下。可是,却没想到王爷竟走了小路。我们太草率,也太荒唐了。王爷在奴才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奴才辩无可辩,请王爷发落。”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弘历还没有答话,便瞧见王氏送上了热毛巾,杏儿则端着洗脚水,双双走了进来。他笑着接过毛巾来擦了擦脸,又将脚泡在盆里,一边搓洗着一边说:“这不怪你,他们都是一群外省过来的流寇。这次强人们突然袭击,多亏了槐树屯的乡亲们义勇兼备,奋勇杀敌,才使匪徒们全军覆没的。这也是贵县平日里教导有方,功劳也还是你的。”弘历说话时,那个叫杏儿的小丫头,已经在为他搓脚了。他夸了一句,“好一个伶俐丫头!”转过脸,又对程荣青说,“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宗旨来处置这个案子,并且申报给田文镜。至于我也在难中之事,你一句也不准提!听明白了吗?”

  程荣青连忙说:“这……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弘历擦擦脚,舒适地站起来说:“所有人犯,你明天一早就把他们全部押送回县,要严加审讯,不得宽纵。”说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挥着扇子,遥望着天上的星河,众人也只得跟着出来,规矩地站地旁边。

  刘统勋进前一步说:“四爷,那个黑无常已打捞出来了。这个人,奴才以为,应该由我们带走。”

  “嗯?”弘历好像没有听清,但又像是在紧张的思考着。秦凤梧也说:“四爷,这一伙强贼,苦苦地追杀四爷您,必定是受了谁的指示。我们带走他,由四爷您亲自审问,不也可消消气吗?”

  弘历却已经想好了,他看着程荣青说:“此仇岂有不报之理,但却不能这样做。贵县就报上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被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直到这时才明白,四爷并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歼,不全是县里的功劳吗?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馅饼,正砸在自己头上,便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弘历命令邢建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

  弘历回到房子里,见王老五一家都垂手在侍立着,便笑了笑说:“快不要这样。现在我们彼此都知道了身份,也就多了些形迹;可你们是主人,我是客,这不又摆平了吗?”

  王氏上前福了两福说:“王爷,话可不能这样说。您不但救了我们全家,就连这槐树屯里的乡亲,有一多半也是您救出来的人哪!所以,您不但是贵人,也还是我们的恩人。”

  杏儿不言不语地走上来,端来了一盘削好皮几的甜瓜。她小声地对弘历说:“这是我刚在井里冰过的,凉着呢!爷,您就趁这凉劲儿吃了吧。”

  弘历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是沁凉香甜。他高兴地抚着杏儿的发辫说:“好丫头,你娘太疼你了,不然的话,跟我上北京去,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王氏连忙接口说:“爷,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全家都在想着这一天呢!痴妮子,爷要收你去北京享福,还不快点儿磕头?”

  杏儿连忙趴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起身就把弘历换下的衣服全都抱走了。

  邢建业把黑无常带了进来,王家的人见此情景,也忙退了出去。刘统勋见弘历给他递了个眼色,便坐了下来问道:“黑无常,你知道今天犯了什么罪吗?”

  那黑无常却不屑地一笑说,”我知道,不就是杀头的罪嘛。说实话,从走黑道的那一天起,我就时时准备着这一天。呸!他奶奶的,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是吗?”刘统勋抢过话头说:“可惜呀,你的罪不是一般的杀人越货,也不是一刀就能逃过去的。你是谋害,而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的皇子四阿哥、宝亲王爷!你自己掂量掂量,能逃过一剐吗?”

  黑无常惊呆了。他向上边看了一眼,只见弘历穿戴得整整齐齐,手摇折扇,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点头,他那清华的神韵中带着威严,也带着龙子凤孙的高贵。黑无常愣怔了一刻才说:“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再说什么也全都晚了,我认命就是。”

  弘历却突然在一旁插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是吗?”

  黑无常急了:“谁说的?你叫那兔崽子站出来,我和他对证!我黑无常杀过官,也劫过盐船,但是我从来就不糟蹋女人!凡是黑道上的人,谁都知道我的性子。要不然,我也不敢去赴端木家的筵席!从小的时候起,爹爹就教我说,做强盗是天作孽,而玩女人则是自作孽。别看我在黑道上混,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信,你只管去查,查到一宗,就剁碎了我喂狗!”

  弘历听他说得真切,便有意地渲染说:“其实,人犯了罪,是杀头,是凌迟碎剐,都算不了什么酷刑。明朝时奸宦魏忠贤当国,动不动就把人剥了皮去。刘统勋,你知道是怎么剥的吗?”

  刘统勋一边琢磨着弘历话里的意思一边说:“奴才知道,明朝是有剥皮酷刑的。先把人杀死,再从容地剥皮,然后揎草,风干。”

  秦凤梧却说:“那是平常人干的。魏忠贤可不是这样,他是活着剥皮的。行刑时,先用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凉水一激,就能一块块地剥下来。皮虽然剥掉了,可还能再活十二个时辰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可怕,连躲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黑无常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雪白,他低着头看着地下,可两条腿却不由得籁籁发抖,只是强自镇定着一声不响。

  弘历说:“佛说:世上有不可救之心,却无不可救之人。你不肯自作孽,就还有一点儿人性。”他看着已经被打掉锐气的黑无常又说,“我很赏识你不肯采花这一条,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你以为怎样?”

  黑无常听这话音,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他突然翻身拜倒,失声痛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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