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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的水兰与沈致公的关系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沈致公离开了技监局,去了新成立的招商局,虽然不再是局长,可似乎干得比从前顺手也兴头许多。一家三口相处融洽,和和美美。海洋两口子接完这远道而来的三口人,随即又把托给许萍和谢楚德照顾的猫猫和小水接了回来。这个年三十儿,乔家老两口身体都还算壮健,除了远在美国的海明,每个儿女都拖家带口地齐聚二老膝下,一家人经过了一年的聚散离合悲喜更迭,终于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度聚首,海洋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房子面积太小,都盛不下这十几口子人了。

  年夜饭丰盛而隆重,老太太满意地看看围满一大桌的孩子,意气风发地端起酒杯感叹道:“咱乔家,就是人丁兴旺!我和你爸要是还能等上海明再给我生个孙子,这辈子,可就齐了!”水灵听了这话,眼光一瞬间黯淡下来。老爷子轻轻地碰了碰老太太,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太反应过来,赶紧找补:“去年咱家让我这病弄得全是不顺。明年保证咱们风调雨顺。范磊、水灵,明年你们俩再怀一个,我和你爸趁着没死,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带两天呢! 回头我跟海明也说,让他明年也生,等明年大年三十,咱家弄他个15口人热闹热闹!”

  大家嘻嘻哈哈地也举杯凑趣,十几个晶莹剔透的酒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简直美妙过世间最负盛名的音乐。

  “水啊,”老太太夹起鸡腿,还是给了小外孙,又是慈爱又是严肃地对他说:“过了年你就8岁了,得象个大孩子样了!我跟你说,你长大了,可得孝敬你爸你妈,他们俩为了你吃了好多苦,忍了好多委屈。以后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姥姥就打断你的腿!听着没有?”小水懂事地点头。而几杯酒下肚之后从眼睛到鼻头红成一片的范磊一直坐在一边嘴角带笑地看着儿子,听到这句,眼眶似乎更红了。但他低下头吃了口菜,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倒了杯酒,站起来特别敬范磊一个人道:“范磊啊,这一年,因为我们老乔家,因为我和你妈,你受了不少累,也受了不少委屈,包括前几天为海洋的事。我和你妈心里都特别不落忍。来,爸这杯陪你,算我们老乔家谢你了!”说着,老爷子把酒一饮而尽。

  范磊赶紧也拿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大家,却迟迟没有动作。全家人静静地微微仰头望向他,看到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雾一样弥漫着泪水,脖子上的喉结急速地滑动,显然是激动难抑,却不知道这个曲折的人生经历里又多了牢狱之灾的男人究竟有多少委屈想要倾吐。

  半晌,范磊眼里的泪方才退了回去。他突然也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的底亮给大家看,之后,他将酒杯重重地敦在桌面上,也不坐下,就直挺挺地站着,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道:“咱们家除了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一个小水,我知道任谁都比我强!我就是咱家一块大抹布,哪儿都能招呼两下,可又没什么大用处!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都瞧不上我,对我同情、可怜比尊重多!可我今儿想说句心里话,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不想要你们这种同情!”他说得有些激动,声调渐渐高昂起来,水灵想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那只手对她幅度微小地摆了摆,她转头看见哥哥正向她示意让范磊说下去。范磊激动地继续说着,字字句句都仿佛有震山裂石的分量,一下一下打在大家的耳膜和心上:“你们拍着胸脯想想,家里什么难事、累事、苦事不是我范磊冲在前头!我不怕这些苦啊累啊,我就图个你们尊敬我!真的,我范磊不比你们谁差,境界也不比你们谁低!

  “海洋,别看你是大老板,要论能吃苦耐劳你比不上我。你们美滋滋什么压力也没有念书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养活我的瞎妈!我不是笨,念不了书,我是没办法!可这么多年,你们听我抱怨过,听我说过自己觉着命运不公吗?没有!我为什么爱水灵,我就是觉着这点上我们俩特象。当初水灵从高中退学的时候,你们谁知道她自个儿跑到后山上去哭?”

  “干吗呀你!说这些干什么!”水灵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呵斥范磊,范磊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埋怨,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可她回了家怎么样,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去卖货,让你们觉着她好像挺乐意挺开心的!说实话,我就是从那会儿爱上她的。那会儿她才16,还是个孩子呢!我们干吗这么做?就是不想让别人可怜同情我们,不想让别人觉得内疚,心里头有负担!”

  “还有你,姐夫,”他把目光投向沈致公,沈致公连忙应着站了起来,静待他的下文。“姐夫,我今天以‘担挑儿’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他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亮过,目光炯炯地盯着沈致公,看得沈致公几乎有点局促起来:“你是大局长,可要说肚量,你没我大。咱家,什么难听话都能对我说,可你想想,谁跟你说过一句重话?我告诉你,姐夫,不是大家不想说,是怕你承受不了,是给你留面子!你那么大一个局长的脸,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不是随便想扔就扔的!没错,我范磊是没本事,可我鞍前马后,买米扛面,这些年一直没拉顿地伺候着爸、妈,这乔家的女婿我是当得起的。你拿着你的手,搭着你的前心,后心,问问你自己,为爸、妈都干过点什么?”

  沈致公面带惭色低下头,并没有出言反驳或者为自己辩解,全家人也都沉默着,静静地聆听这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正形、从来都牢骚满腹、却从来也没有一刻停止过为这个家奉献的成员借着这个难得的场合和气氛,进行他有生以来史无前例的郑重发泄。

  “你成天,是吧,发文件,贯彻领导精神,听领导的话,这些话都说给谁听了?上头说以德治国,你咋不贯彻了呢?你知道啥叫德不?你上不孝父母,下不敬妻儿,你那叫有德?我看你倒是有点缺德!你是怎么听领导的话,贯彻领导精神的?”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得沈致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每个人也都为范磊竟然还有这样的雄辩之才而暗暗吃惊。水兰看着也已经一把年纪的丈夫被妹夫训斥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心里有些不忍,对范磊道:“范磊,大过年的,你别没事提这些旧芝麻烂谷子,你姐夫他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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